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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走后少了很多热闹,尤其当秦观以他七步成诗的才华完虐了慕容复一百遍啊一百遍,这一路上简直达到了“夜静春山空”的境界。
元丰八年的元宵节前夕,慕容复等一行人终于抵达汴京。入城时天色已经微微发暗,待守门朗官验过路引进入东京,已是夜幕低垂,差不多到了宵禁的时候。然而,在十一世纪,汴京却是一个不夜城。他们这一路行来,但见人流攒动灯火通明,有青春靓丽的姑娘少妇为商铺吆喝唱好,有膀大腰圆的“花胳膊”擂台卖艺,更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售卖佛花小吃等物,至于路上的宝马雕车、管调新声、各色货物各类人种更是教人目不暇接,如此热闹繁华,绝不愧于汴京十一世纪不夜城的威名。
秦观在此之前已来汴京见识过两回,是以并不忘形;慕容复在前世更不知见识了多少繁华,虽说心中感叹《东京梦华录》一书诚不欺我,却也同样不曾失态。唯有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年纪尚幼又深得慕容复宠爱,干脆丢下慕容复跑出去坐在车架前一路大呼小叫,又不时掏出荷包里的银钱购买她们看上的零嘴。
女人原本各个都是天生的购物狂,秦观眼见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阿朱阿碧二人随手摆进来的各色零嘴玩具首饰占满了小半个车厢,不由摇头笑叹:“原来慕容家的月钱这般丰厚!”
慕容复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妥。他们这一路行来马车车速越来越慢,狂热购物的女人是无法用理智劝阻的,如果慕容复不想被那些酸甜零嘴活埋,只能换一个地方。想到这,他随手拉了拉车厢内的摇铃,马车很快靠路边停了下来。慕容复走出车厢,向赶上来的风波恶言道:“时间尚早,去酒楼坐坐。”
巧的很,就在他们停车的不远处,正是享誉汴京的潘楼酒店。众人方自酒楼台阶拾阶而上,酒楼的小二便已迎了上来。小二每日迎来送往眼光最是老辣不过,见慕容复等一行人各个穿绸着锦,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又忙不迭地左顾右盼,顿时心知他们是初来汴京的大豪客,当下便将他们引向了二楼靠窗的一间包厢。
慕容复见那包厢空间极大,装潢又很是雅致,不由微微点头,随口吩咐道:“将你们酒楼的头牌菜色不拘什么,拿二三十样来,各色零嘴,有多少上多少,再上两壶东坡酒一壶果汁,暂时先这样,退下罢。”小二见慕容复出手豪阔,心中更是欢喜,忙不迭地退下安排了。
不一会,酒菜陆续送上。大厅里,两名说百戏的男子退场后又上来几名花容月貌的姑娘弹琴歌唱,唱的第一曲便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领唱的女子容貌清丽歌声婉转,一曲唱罢登时满堂喝彩。然而,她仅仅唱了一曲便起身离去,任凭酒楼食客们如何呼唤打赏也再不见踪影。
慕容复正惊异于这女子的大牌,秦观竟忽然笑道:“明石,你若能将这位姑娘请来,琼林宴上的事,咱们好说!”
慕容复微一挑眉,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何难?”他虽不懂汴京的行情,但这个时代能在酒楼卖唱的不是酒楼自养的歌妓便是官办教坊司的歌妓,来去不过是个妓,请她来喝杯酒还不是轻而易举。慕容复话音未落,风波恶已起身叫来了小二,随手掏出一锭金放进小二手中的托盘,令他去请方才那位领唱的姑娘。
哪知,这小二一听这要求,当下便苦笑着道:“好教大官人知道,这位李师师李姑娘乃是京师行首,咱们东家请她来登台时便已说好,每十日登台一次,每次只唱一曲,唱完便走绝不陪客。”
那小二方才说罢,慕容复竟猛地喷出一口酒来,咳嗽着发问:“你说什么?她便是李师师?”
“咦?明石也听过她的大名?”秦观赶忙问道。
慕容复深深地看了秦观一眼,默默点头,心道:李师师跟宋徽宗的那点事,在后世很少有人不知道啊!我还听说,你跟李师师也有点不清不白呢!他神色数变,最终却只笑道:“既是李行首,那更不能不请了!”
有慕容复这一句,风波恶当即又取出一个钱袋,随手往那小二的托盘内一倒。十八颗如拇指大小的上等走盘珠登时一齐在那托盘里滴溜溜地打转。
小二虽说见多识广,但这般挥金如土的豪客也是生平首历,以至于他只觉手中的托盘重愈千金,让他手软腿软。隔了半晌,小二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是……”
秦观目送着小二离开,接着便指着慕容复放声大笑。“明石,你若再唱一曲如《沧海一声笑》那般的新词,以诗会友,今夜便是一件风流韵事。可惜啊!”
慕容复亦低头而笑,转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道:“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我何必费那工夫?”
慕容复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风雅比钞票更有面子的时代。穷困如柳永,正是因为能写词,可以令女妓们甘愿自掏腰包与他一夜风流;可到了以银钱开路的慕容复面前,李师师即便到了也仍旧拉长着一张冷脸,并不情愿。而美人之所以是美人,正是因为哪怕她没个好脸色给你,你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长得极美。人群中一眼望去,永远只有她最能吸引别人的目光。李师师的美,是一种出水芙蓉的美,她只是淡扫蛾眉,头上插了两支样式简单的发簪,衣裳也是一袭素色,偏偏教人移不开眼。
秦观那风流才子此时已站起身来,只见他简单地扫了扫衣裳,自命风流地躬身一揖,低声道:“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师师姑娘,一别经年,可无恙乎?”
好么!这一眨眼的工夫,连词都做好了!慕容复不禁在心底狠狠吐槽。
然而李师师却被这一阕《生查子》哄得灿然一笑,当下袅袅下拜柔声回道:“原来是秦公子相邀,师师这厢有礼了。”秦观夸李师师“一笑千金少”,显然绝非溢美之辞。她一笑满室生辉,她一语珠落玉盘,以至于连阿朱阿碧两个小丫头都看呆了。
李师师还记得他这个三年前落榜的书生,秦观自然很有面子,当下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派头与李师师寒暄。许久,方才想起了在一旁枯坐的慕容复。鉴于出钱的是慕容复,秦观即刻堆起了满脸的笑容,为李师师引荐。“师师姑娘,这位是我师弟慕容复,表字明石。方才行过冠礼,却将与我同赴科举,正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
李师师象征性地扯扯嘴角弯弯腰,轻声道:“师师见过慕容公子。”显然仍在记恨那十八颗走盘珠扫了她的颜面。
慕容复也不在意更不起身,只随口道:“坐罢。”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李师师自成为行首以来便再不曾领教过。此时眼见慕容复神色淡淡,她心底不由微微一惊,迅速思索了一番这朝堂上的高官大员家中可有哪位亲朋是复姓慕容的。李师师到底是行首,不但貌美声甜更加博闻强记,很快便意识到了慕容复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问道:“慕容公子的恩师,可是苏子瞻苏学士?”
“正是。”慕容复回道,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在他眼里红颜白骨并无分别。
李师师却已是大惊失色,急忙站起身来敛衽一礼,恭恭敬敬地道:“不知是慕容公子当面,师师方才多有怠慢,还请公子恕罪!”
“师师姑娘这是何意?”慕容复一手扶住她,侧着脸,神色间略有迷惑。“我出钱,请你来喝杯酒。你我只需银货两讫,谈不上怠慢不怠慢。”
方才慕容复待她冷淡,李师师只觉此人冷如玄冰不可亲近,如今见慕容复面露疑惑神色瞬间生动,这才意识他原是贵气天成不可高攀。听到慕容复发问,李师师不由微微一笑,赶忙倒了酒奉到慕容复面前,柔声道:“慕容公子尊师重道至诚至孝,能与公子相识,原是师师的福分。”
慕容复看了李师师一阵,笑道:“姑娘缪赞!”随手接过那杯酒,与李师师一齐饮了。
风波恶又吩咐小二重整杯盘,三人入座闲谈起来。秦观与李师师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二人吟风弄月好不快意,便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而慕容复于诗词一道实在拙劣,渐渐也就插不上话。好在他也不觉烦躁,只管沉默旁听陪坐。
秦观与李师师聊地兴起,又问起了她来潘楼卖唱的缘由。李师师低头一叹,满是哀怨地嗔道:“还不是因为那锦林楼!”
秦观心中一动,扭头去看慕容复,却见慕容复无动于衷,随手自阿朱阿碧手中拿走了酒壶,又招呼小二再上一壶果汁给她们。“此话又从何说起?”秦观忙问道。
“那锦林楼的老板好才具好手段!”李师师幽幽道,“开场说的评书《三国演义》、《牡丹亭》等各个教人心醉神迷,评书说完接着又有锦乐坊的昆曲唱段引人入胜,眨眼间就将大半个京城的客人都给延揽去了。潘楼的老板与我是旧相识,他请我出面唱曲招揽生意,我又怎能推辞呢?……只不过,那昆曲声色俱全着实精彩,只怕我这京师行首的名头也威风不了多久啦!”
美人当前,秦观自然得劝慰一二,当下回道:“师师何必妄自菲薄,那锦乐坊的林鸢儿唱曲身段也不过如此,如何能与师师相提并论呢?”
李师师却只颦眉摇头,黯然道:“我却没有那许多精彩绝伦的唱段呢!罗贯中、孔尚任、洪升……也不知锦林楼的老板自哪找来那许多的才子?”宋时的歌妓纵然为妓,也得有几首脍炙人口的唱曲诗词装点门面,若是每回见客都别无二话只往那鸳鸯帐里钻,就落了下乘了。若非如此,也出不了如柳永这般的奇葩。
秦观又扭头看了慕容复一眼,慕容复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只管给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剥果子。秦观却实在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思量再三,还是道:“若是那锦乐坊请师师姑娘去唱曲,姑娘可否愿意?”
京师歌妓无数,李师师能够坐稳这行首的位置,是何等的聪明通透。她只顺着秦观的目光一看慕容复,便已明白了些什么,即刻带着几分倾慕几分忐忑的神色回道:“若得锦乐坊青眼,师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题说到这一步,慕容复再不能装聋作哑,只沉声道:“师师姑娘,你若想入锦乐坊,我可做主。只是一旦入了锦乐坊,便该将‘李师师’三个字彻底遗忘,你可愿意?”
李师师立时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慕容复深深地注视着李师师,目光中三分怜悯又有七分冷酷,一字一顿地道:“因为锦乐坊只是唱曲的地方。”
慕容复此言一出,李师师顿时满面通红伏案落泪。秦观心疼不已,想把佳人揽入怀中安慰一番,又知不是时候,只怒指着慕容复恨恨大骂:“你这木头!不解风情的木头!”
慕容复却仍旧不动声色,平心静气地回道:“我若懂了她的情意却又负了她的情意,那不但是木头,更是狠毒。何必?”
秦观一阵沉默,李师师却忽而起身泣道:“师师受父祖所累没入教坊司,师师一介女流身不由己……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慕容复长长一叹,温声道:“师师姑娘,在下并无怪罪之意。事实上,错也并不在你,是天下男儿负你太多。今日,你我相逢便是有缘。这样罢,有朝一日,师师姑娘若是有了情投意合的意中人,或者不想再留在教坊司,都可来寻我,在下定为师师姑娘解决难题。”
李师师闻言却是一阵苦笑,低声道:“我教坊司中曲中女郎无数,慕容公子心善,却又能救得了几个?”
“暂时只能救你一个。”慕容复面色沉凝,语气平淡地道出实情,而无半分怜悯。“因为只有你,才是李师师!”历史上,柳永与李师师有旧、秦观与李师师有旧、宋徽宗又与李师师有旧,花无百日红,三个可说是不同时代的男人不可能喜欢上同一个以色事人的李师师。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李师师”只是一个称号,但凡京师行首便是“李师师”。而“李师师”至少能比其他歌妓更有几分能耐,更知道上进。所谓救人者自救,也唯有“李师师”才值得慕容复出手相助。
出得潘楼酒店,秦观即刻跌足叹息:“好不容易与师师姑娘相会,纵使不能哄得佳人一笑,可也不该让她红着眼走啊!”他摇摇头,十分郁闷地问面色如常的慕容复。“明石啊,你可知情为何物?”
“多情莫若无情。”慕容复随口答了一句,牵着阿朱阿碧快步向马车行去。两个丫头玩了大半夜,都已经有点困地睁不开眼了。
“那么,连同情怜悯也没有吗?”秦观几步追上他,固执地继续这个话题。
慕容复无奈站定,指着路旁的灯笼道:“少游兄可曾注意到这灯笼里的飞蛾?”
秦观点点头,疑惑地望着他,并不理解他为何会无端提起这飞蛾。
“飞蛾扑火,若无这灯笼,这些飞蛾也不会被活活烧死。可同样的,若无这灯笼,便没有这永远光明的汴京城,没有这繁华婉转的景致。少游兄,你可愿为了这些飞蛾,失去眼前的美景?”
秦观霎时哑口无言。
慕容复也好似料到他无法回答,短促地笑了一声,轻声道:“少游兄,同情怜悯,一无所用。我纵使散尽家财,又能救得了几人?”慕容复知道,他若是还不懂这个道理,那他仍是永乐城下急怒吐血却无能为力的慕容复,又或者早已死在这两年的风浪刀箭中。而老天既然让他活着回来了,就注定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真正该改变的,是这个世界!”
秦观被慕容复这最后一句激地寒气上涌又热血沸腾,一时难受无比。他在原地怔愣许久,方抬头向慕容复望去。却见慕容复早已一点一滴地融入这无边夜色,绝无迟疑、坚定无比。在更远处,某处高楼外挂着一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光微弱晃动,眼看就要湮灭。秦观忽然明白了慕容复的选择,更明白了老师的担忧。向光而行,誓不言悔,无论机会有多渺茫。他轻轻一笑,快步追上慕容复,与他一同有说有笑地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