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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孙子期留学第一年的圣诞假期。
她落地时,刚好是平安夜,她记得很清楚。作为一个南方城市,c城冷得异常,她一出机场就抖得不成样子。孙亭生在隔壁城市有个客座讲座,方昭和也跟了去,两个人要到凌晨才能赶回来。
奉命来接她的,是蔺晖。
那时候他还没有在余家闹出那么多事情,也还没有跟聂云涛决裂,看上去,还是一脸风轻云淡的洒脱笑意。
“好冷好冷!”
孙子期一见他人,立马将行李交了手,顺便接过他手里的热咖啡喝了几口,途中还不雅地小小跺了跺脚。
“你就不能淑女一点儿。”蔺晖带着笑睨了她一眼,拿着她满满两大行李箱往地面停车场走,“而且你才回这么十几天,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没听说过姑娘家东西多啊?”孙子期一边喝咖啡一边说,“里面一半都是给家里买的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刚好走到了车子旁边,
闻言,蔺晖大大方方道:“行。拿来吧。”
“拿什么?”孙子期小口小口地喝着咖啡。
“礼物啊。”蔺晖理所当然道。
“谁要给你买礼物啊。”孙子期轻飘飘地乜了他一眼。
“丫头,长能耐了是吧?”蔺晖抿着笑,搂着她的脖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浸了浸洋水,回来敢跟你表哥叫板了啊。”
“你别!”孙子期笑着挣扎,“小心我咖啡泼你羽绒服上。”
两兄妹久违地笑闹了一会儿,蔺晖一手一个行李箱,轻轻松松扔进车子的后备箱,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灰,飒爽道:“走,哥带你找乐子去。”
***
蔺晖是个很随性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方昭和年轻时从家中私逃出来,跟了孙亭生,其父震怒,她早年和娘家关系一直很糟糕。她跟孙亭生初结连理时生活过得贫苦,娘家兄弟姐妹共五人,除了她嫁到c城的大姐三番四次地偷偷救济,无一人敢伸出援手。
身为方家的长女,她的大姐嫁得非常风光,丈夫是c城有名的投资巨鳄。
而蔺晖,即是方昭和大姐的独子。
直到孙子期三四岁后,孙家的境况渐渐好了起来,方昭和的大姐才敢在人前跟孙家往来。
孙子期当时刚刚晓得了一些事,蔺晖恰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她面前,他大她几岁,看她软糯糯的一团,又漂亮又趣致,他想都没想,就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脸,说:“丫头,你以后跟着我玩儿吧?”
孙子期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于是蔺晖就兴冲冲地一把牵住她,两个小屁孩儿哒哒哒地往外跑,他要把她带去给聂云涛瞧瞧,她懵懵地什么也不知道。
之后的十多年,蔺晖就一直这么兴冲冲地领着她到处转悠。
直至今日,孙子期有时午夜梦回,仍会梦见他那种随性的笑,带着风一般,拂过他们几人的发梢。
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直至今日,孙子期总是会想。
如果蔺晖还在,就好了。
***
那个平安夜,蔺晖带她去了他最近新开的一间酒吧。
名字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装修颇为别致,极具现代感。灯光昏暗,穿过入口长长的楼梯走廊,他们像两尾鱼,缓慢地到达了二楼包厢。
从二楼可以看清一楼的情形。
他们的十二点钟方向是一个不大的舞台,摆满了乐器,往下是一个凹下去的场地,随意地摆放着几张高脚桌椅,坐着三两成群的男男女女。
按平安夜的标准来看,酒吧里人不算多,孙子期猜测是消费水平或是会员制的问题。毕竟蔺晖做事风格就这样,他不喜拥挤。
长相标致的服务员小哥给孙子期端上了不少吃食,孙子期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种地方有什么乐子可找?”
她不喜欢酒吧的氛围,即便这里没有那些乱糟糟的音乐和廉价的舞池,算得是个清吧。
蔺晖翘着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道:“哥花了大价钱把人请来的,你待会儿好好欣赏欣赏,挽救一下你那要命的品味。”
“请谁来?”孙子期面无表情地开他玩笑,“脱衣舞娘?”
“嗐,你这丫头。”蔺晖赏了她后脑勺一巴掌,“你哥晕奶,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子期咬着鸡中翅,憋了憋,没憋住,还是笑了出声。
蔺晖倒是不在意,只解释道:“是个挺好玩儿的乐队,我最近挺喜欢的,千辛万苦联系了人,人本来还不答应,哥腆着脸把人求过来的。”
一番话,可谓用心良苦。
他的音乐品味非常不错,对古典、布鲁斯、摇滚、后摇滚等等类型,都颇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比起孙子期一直停留在上个世纪流行乐曲的品味,简直就是云和泥。
孙子期选择性忽略了他的挤兑,挑起一边眉毛:“这么大牌?连你都请不来?”
蔺晖端着酒杯,点了点头:“他们不靠这个吃饭,作品好,有点傲气,应该的。”
孙子期捏着叉子,往半高的玻璃围栏边上探了探头,张望了一番。舞台上已经摆好了架子鼓等乐器,但说了这么久,还是迟迟不见人。
“几点开始?”她扭头问蔺晖。
蔺晖抬了抬下巴,笑了笑:“喏,来了。”
孙子期连忙扒着玻璃围栏张望。
原本空无一人的舞台瞬间走上去了四个高大的青年。
她所处的包厢是蔺晖精心挑选过的vip座,离舞台很近,能十分清楚地看见聚光灯下四个人的容貌和动作。
一个吉他手。一个贝斯手。一个键盘手。一个鼓手。
吉他手站在最中间调试着乐器。他一身黑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帆布鸭舌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眉眼,但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息,异常惹人注目。
贝斯手留着中发,上台时随手用皮筋将之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键盘手是个剃着圆寸头的男人,断眉,小眼睛,鼻子跟嘴巴牢牢地藏在厚重的围巾里。
鼓手则是个年轻的大男孩儿,一头耀眼的银白发,左耳上一排闪亮的金属耳钉,从耳软骨到耳垂,看得人肉疼。
孙子期因专业所致,比较喜欢观察人。
这会儿她趴在玻璃围栏上把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才回头过来问蔺晖:“视觉系?”
“视你个头。”蔺晖一边倒酒一边笑,“搞后摇的,恰巧长得都不错而已。”
孙子期把手搭在围栏上,垫着下巴,懒洋洋道:“我还以为你看上其中哪个了呢。”
“不合我口味。”蔺晖也学着她的样子垫着下巴,“你看上哪个没有?哥给你搭线。”
孙子期没理他后半句,只打趣道:“比起聂大公子来说,这些的确入不得您老人家法眼。”
“找削呢?”蔺晖斜着眼角睨了她一下。
孙子期自顾自地笑。
她的眼睛一直似有若无地往那个正在调弦的吉他手身上瞟。
***
吉他声亮起来的时候,本来还有些谈话噪音的酒吧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那个身形挺拔的吉他手面前放着一个立式麦克风,他一手握着吉他柄,一手抚上麦克风。
一道沙哑而磁性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
“as。”
他的声音非常具有吸引力,听得孙子期一瞬间耳朵发热。
简单的一句问候之后,他往后一退,手指拨弄着琴弦,吉他清亮的乐声从音响中缓缓地淌了出来。
键盘手的合成器迅速跟上,循环而有力的音节,加重了开头的氛围渲染。
贝斯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加入的,仿佛在你发现的前一秒,就已经有了它低沉而嘶哑的伴奏。
在无比精确而宏大的前期铺垫后,鼓点的突然爆发,迎来了这只乐曲的第一个小高.潮。
原本略微压抑的曲调在这一刻被燃烧殆尽,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透过高昂的吉他与鼓点,搅得在场听众思绪沸腾,裹挟着绝望与希望,颠覆了原本那个步步为营的格局。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吉他手上前一步,一边弹拨着琴弦,一边哑着嗓子低低吟唱。
“whoiam
here
whoiam…”
他沙哑的嗓音反复而迷离地唱着这几句单调的歌词。
若隐若现。
若远若近。
这首作品将近10分钟,是十分严谨的-loud-结构:缓慢的铺陈,渐进的爆发,毁灭式的高.潮,之后是被扩大的背景噪音,最终归于沉没。
孙子期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个幽暗的洞穴之中,既看不见前路,也无法感知光明。漫长的等待与孤独包裹着她,将她推向前去,推向无穷尽的黑暗。
一瞬间的爆发过后,迎来的是长久的寂静。
但寂静过后呢。
那个一袭黑衣的吉他手贴着麦克风低哑地唱——
“…
iamwhoiam
iamwhoiam…”
随着这段轻声的吟唱。
一曲终了,他用力扫弦结尾,半眯着眼睛,下颌不经意地微微抬起。
这一瞬间,孙子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隐藏在帽檐底下的面容,以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时间,变得黏腻,变得缓。
孙子期想,寂静过后——
她看见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