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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桂赶紧摇头:“我不识得,只知道春燕姐姐写得好看。”原来大丫头还能识字学算,心里羡慕,却不敢露出来,她不仅会写字,还会画画,可这却是上辈子带了来的。
兰溪村里就有小学堂,交了束修就能学字,她很想去,可当时家里没钱,等有钱了,她早已经不敢说想学识字了。
小时候听着乡间婆子磕牙,那托魂而生的故事也曾有过,往往出了事再醒来就成了另一个人,好好的农妇在田里跌一跤,醒转来竟要兰花露水漱口,叫婆婆一顿打骂,夜里就上了吊。
生而知之的,那是妖怪。石桂那时候不过三四岁大,才刚显出点聪明来,小手抓着炭条画花样子,俱是秋娘没见过的,画成一幅秋娘不是高兴,却是惊讶,想着她从甚个地方学了来,是怎么会的,姚夫子家里,才挂了这么一幅折梅图。
石桂自此再不敢画,也不敢说自己识字,她倒是想着要识字,学了识字就能显露出来,可上得起学堂的都是家里富裕的,她一个女孩儿,站在门口听了一回,姚夫子就出来赶她,说她污了圣人的地方,石头爹还得带着礼去赔笑脸。
哪个夫子肯收女学生,村里没有镇里没有,越是长大,越知道不能露出来,许多年除了年画就没见过字纸,到了这会儿见着春燕写字,难免看得入神。
见石桂摇头,春燕笑得一回,她也知道外头小门小户连男子都不定能读书,更别说是姑娘家了:“总归这会儿闲着,只当这儿要料理的事情多,太太才让我早早过来的,既得了闲,教你两个字总是成的,托人给家里人带个信比口信要便宜的得多。”
石桂闻言心头一动,她若是能写了信传回去,石头爹就能央了姚夫子看一看,不比她这一层层的转信回去,要容易得多了。
石桂满面是笑,淡竹石菊两个却苦了脸儿:“你当写字这样容易呢。”
春燕点点她们两个:“就是懒,若多识得几个字儿,不就能往前再进一步了?等我出去了,你们两个哪一个能拿起来?”
春燕识得的不过有限,石桂借着说话的功夫又扫了一眼,字写得平平,重复的也多,都是些柴米工费之类,可她能画画,不会写的就画上,一本帐不出错,在主子心里就是有谱的人了。
石桂回去一面做活一面出神,学写字是件好事,可放到丫头身上又不是件好事了,不是提到大丫头也学了不字,春燕说要教石桂写字,也就能学个名字,可宋家还真有丫头识字的。
“书房丫头两个墨,都识得字儿,打小就学起来了,认了字才能打理书房,帮着收信传信的。”淡竹说得兴兴头头,石桂却知道只怕也是学个半半截,知道些孔孟,不认错书名就是。
饶是这样,也还是羡慕,能光明正大的拿笔,能给家里写封信就好了,她这么想着,葡萄也听淡竹说了,只当又是石桂想扒上春燕的新花招,回来就一顿呛:“自家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便再想给家里写信,央了春燕姐姐写上一封便罢了,再不济镇上还有摆摊子的先生呢,偏要自家学,麻雀想当金凤凰。”
越是住得久,石桂越是不喜欢葡萄,好吃赖做不算,见不得旁人好是最大一样毛病,她自家不高兴,就必得惹着旁人不快,可这回听了她的话却笑:“是我想茬了,明儿就去托人,给家里送个信去。”
她第二天就去请了春燕,到镇上一得费上纸墨费,二得郑婆子准假,要是托了春燕,连假都不必请了,只要她点头应了,郑婆子就无有不应的。
春燕听说写信掩了口笑一回:“你可高抬我了,我哪里识得几个字,你那个桂是桂花头油,写这些个柴米面还成,叫我写信,再不能够。”
春燕不能写,却替石桂把事办了,外院就有识字的小厮童儿,叫了一个进来,写上几句话,文理不甚通,石桂就说了些大白话,他也只会写大白话,告诉秋娘在宋家住得很好,又说宋家老爷是太子太傅,很大的官家,秋娘要是真来,也能打听得着。
把做给喜子的小褂子统统打了个包裹,那封信压在里头,坐了船往镇上去,手里抱了包裹,还把平日里不用的头油面脂各装上些,拍了陈娘子的门,把东西送了进去。
陈娘子见着她便笑:“我才说得闲去寻你呢,你到上门了。”这一回再来,便没见到银柳,石桂也不问,听陈娘子说信送了回去,才刚欣喜又听她道:“你娘跟着村里人采茶去了,你爹的腰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村里年年都有一批妇人出去采茶,有人牵头有人收钱有人结帐,拜香的有香头,采茶的有茶头,一个村的妇人结伴出去,再一起回来。
采茶统共就谷雨前那十来日,天不亮就顶了雾水上山去,采到天光大亮了,才能歇下来,等傍晚日头将落,再去采,光这十来日,就能赚上一两银子。
秋娘不嫌辛苦,石头爹是一直不肯的,路上要坐船坐车,回回都有妇人走失,说是走失了,不定就是叫偷偷卖掉的,后来再去些婆子,便都安分回来,再没走脱的,秋娘年轻貌美,怎么能跟了去采茶。
石桂一听就知道家里这是急着攒钱要赎她出去,眼眶一红,赶紧低头,又问了喜子,喜子如今在白大娘家里呆着,见人去了传信又扯了人的裤脚问姐姐。
石桂咬了唇儿,到底没能忍住,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陈娘子看她哭,也替她叹上两声,拍了她的肩头:“你好好当差,往后有孝敬你爹娘的时候。”
来一趟说得容易,石桂传信回去,秋娘便当着宋家是火海刀山,说着好听,当人丫头哪有不打骂的,便是姚夫子家里那个丫头,也一样是在读书人家里当丫头的,不还是拿着竹条就抽。
秋娘两个想一回急一回,是手上没钱,看了病吃了药,再买了稻种,还得借钱才买了羊来,一只羊崽子,喂多久才能喂大,原来还有石桂帮手,喜子五岁大就去搂草喂羊,心里想着要姐姐回来,见天的念叨,每说一声,秋娘的眼睛就发酸。
陈娘子收下东西,又宽慰了石桂几句,见她人小,却没哭个不休,立时收了泪,还带着礼来,小人倒是个大人样,越发觉得她是个明白的,要真在宋家老宅里,说不得能有个好造化。
听说宋家要来人消夏,这东西也不托人送了,笑道:“那必是用得上人的,甚个时候到?我替你跑一趟,把东西送到你家里,你就放心罢。”说着又拍了她:“你往上使使劲儿,真跟着去老宅,家里可不发达了!”
石桂回去时还给郑婆子带了两罐头香料调味,葡萄知道她送信回家,还替她倒了水来:“你歇着罢,院里头的事儿我去办。”撒了腿就往春燕屋子里去,没一会儿石菊竟过来了,看着她果然没甚精神,给她带了零嘴儿。
“这是小金橘,这是骨牌麻糖,还有桃条梨肉脯,采买上的刚买了心进来,春燕姐姐让我给你捎一份。”眼睛一扫,看见她箩儿里头压着纸,纸上写了石桂两个字,拿起来抻平了看:“你手可真巧,春燕姐姐教了一回,你就会写了?”
石桂摇一摇头:“我就是死记在脑子里头了。”拿出麻糖桃条给石菊吃,石菊咬了一个,陪着她说话,若是原来必要问她些老宅里的事,可石桂来了两个多月,再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家,隔得会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石菊笑一回:“咱们太太心善,求到跟前的,十个有九个都能回去的,家生的没法子,外头买的,只爹娘肯来接,都能出去,几两银子也都不要了。”
石桂轻轻吸一口气:“当真?”
石菊点了头:“当真,咱们太太是顶心善的人,金陵城里就没她没舍过米的济民所,没她没捐过油的道观佛寺,太太吃斋都吃了二十年了,那是在菩萨跟前发了愿的。”
石桂将信将疑,石菊拉了她的手:“你呀,真要跟回去也是咱们一边的,我们东边自来不打骂下人的,太太是听不得哭声,有甚事一求也就应了,一年也不知道多少人上门打秋风的,连老太爷都说家里讨了一尊活菩萨。”
那位豆蔻是怎么做的妾?石桂想问,却问不出口,点头称是,露出些笑意来,石菊一派天真:“听我的准没错,别苑还在这儿呢,又有田庄,两边总要送东西,你想回来可不容易?”
这么说着倒是没错,宋家只要别苑田庄还在,总有人要回甜水镇上来,她心里松得口气,就算走了也不能这么消极,只当是去外地工作,还有回来的一天。
石桂还当见不着秋娘了,哪知道快到端阳的时候,秋娘竟跟石头爹来了山上,门上人说来找石桂的,传到了春燕那里,别苑从上到下只知石桂叫桂花,可石菊却有这么一桩要拜姐妹的公案,立时就说是石桂,春燕怔一怔:“把人带到耳房去,让她们母女好好见一见。”
石桂正浆洗衣裳,听见爹娘来了,人都是懵的,石菊跑得腿,扯了她一推,笑盈盈的:“赶紧的,发什么愣!”
石桂抛下木锤就往耳房去,秋娘一身青布衣裳,人比她走的时候没胖多少,石头爹还是那付老实模样,两个见着石桂,先从头打量到脚,秋娘颤颤叫上一声:“桂花。”跟着便搂了她哭。
石桂大变模样,不过才进府里三个多月,吃得饱穿得暖,脸蛋儿圆润起来,还长了个,身上是新做的春衫,头发也油亮起来,耳朵眼里重又扎上银丁香,双丫髻戴了红绒花,秋娘只当见着女儿黄瘦瑟缩,哪知道这样精神白胖,心事放下一半,却还止不住泪水,摩挲着她的头顶,眼泪一颗颗落到她颈项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