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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小舟再大船,石桂既是叶氏院里侍候的,就跟着坐了大船,一船上头还有钱姨娘,她因着年岁小,跟几个小丫头趴在船舷,眼望着渡口越来越远,咬紧了牙关不哭,心里不住宽慰自己,便陈娘子不送信,秋娘也要来看她,总能知道她去了金陵。
远远听得别船上有唱船歌,叫水波送到耳里,眼睛一酸,强把泪意忍下去,隔着烟波水色,再看一眼甜水镇,良姜拉拉她的袖子,石桂吐出一口气来,回了她一个笑脸,两个一道进了船舱。
虽过了中秋,船上也比山上热,不比陆上能摆个冰盆,只得开了窗透风,叶氏人恹恹的,钱姨娘更不知是晕船还是害口,捧了盆吐了个晕天黑地,春燕繁杏两个也是面有菜色。
石桂除了前两日思乡,又精神起来,就跟繁杏说的,总归还要回来消夏,何况宋家宗族在此,只她一日不离了宋家,总有机会回来。
她把这心思藏了,拎水送食忙前跑后,竟没晕船,一舱房里分着一罐头腌梅子,觉着难受就含上一个,嚼在嘴里有些酸味,倒能止吐,脑袋上抹了凉油,又嗅鼻烟,到底好受了些。
船舱里没两人一间,一屋子睡了四五个丫头,叶氏这里还算是好的,钱姨娘那儿的丫头不分大小都挤在一个屋里,葡萄才睡了一夜就过来寻石桂:“我同你挤一挤罢。”
床挨不着,就在地上打地铺,一天睡得,可去金陵路上也要走一月,这叫人怎么忍得,石桂同她挤着,照例听她说些叶氏如何如何宠爱钱姨娘,赏了冰糕下来,另两个也等着了,可钱姨娘那一份,却是叶氏剩下的。
石桂已经明白后宅里头吃剩的是件得脸的事,贴身侍候的大丫头才能得着主子的赏,便是剩下的也是体面。
原来不知船上要走这许多路,等知道了,石桂反而明白过来,钱姨娘只怕不是真得宠,来的时候她才怀着胎,来一个月走一个月,船上吐得面无人色,这么个折腾劲,哪里是疼宠,分明就是打着旗号在折腾她呢。
有心想提一提,到底咽了下去,只劝葡萄更规矩些:“我知道姐姐的性子,这几个月无事,回去可别绊嘴。”
葡萄伸手掐了她的脸:“小话篓子,木香姐姐见天的叨叨,按我说,咱们姨娘怕个甚,她难道还比不过外头那两上不成?”
说的是姚姨娘和汪姨娘,生了两位庶出姑娘,叶氏多有优容,可也就是为着买来就是当姨娘的,这才能过得好,似豆蔻这样,先是一等的大丫头,再当了姨娘的,叶氏真宠爱她,怎不留她在金陵,非要带着她出来。
赏东西不叫宠,真个敢问她要东西的,那才叫宠爱,叶氏这个人,就连亲生的儿子,也不敢在她跟前撒娇作痴,只听一句大少爷最是端方的,打小就规行矩步,就知道她对这个儿子也很严厉。
既要跟着回金陵了,这些事她原来不放在心上,这会儿也不得不想,就怕行差踏错惹了麻烦,一个紫罗都能反诬她,更别说老宅里头人事复杂。
想到紫罗红罗,石桂问了一声,葡萄一听便咯咯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罢,我替姨娘送衣裳去的时候瞧见啦,见着我连声都不敢出。”葡萄挨过一巴掌,心里一直记着,紫罗红罗才叫发到浆洗房去,她送了一包衣裳去,说是这两个把钱姨娘的衣裳碰落了,上手就是两个耳括子。
打得手都发麻,葡萄心里头觉得畅快,石桂想到红罗哭求她救一救妹妹的模样,心里虽觉得她是咎由自取,到底有些不忍,何必痛打落水狗。
葡萄听见她不说话,推一推她:“怎的?你且不知道那痛快,也有她的这一天!”已经出了气,可说起来依旧愤愤,好似面颊还在火辣辣的痛,长长出了一口气,哼了一声:“这回她们也跟了来,老宅里头的日子可更不好过。”
石桂枕着手,船上一晃一晃,水浪拍在船身上,渐渐连耳语也听不分明,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船中无事,钱姨娘那头的丫环婆子最辛苦,她挺着大肚,船上一晃就受不住要吐,把酸水儿都吐尽了,肠管里烧得慌,别个脸盘尖,她是身上好容易养出肉来,坐上几日船就全瘦下去。
葡萄一回舱房就累得躺倒,又是揉腰又是揉胳膊,还让石桂替她按肩,满口不住的抱怨:“这船得甚个时候到,再这么吐下去,我们姨娘都要受不住了。”
她话说得响,石桂一把掐了她,葡萄“哎哟”一声,眼睛看看余下的人,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叶氏那里的赏赐倒是没断,钱姨娘也都吃了,可那肠子就跟抻直了似的,一吃就吐,好容易咽下去,又尽数吐出来,再这么吐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
行到泺水出一桩不大不小的事,老太太跟前养着的鸳鸯眼大白猫儿跑脱了,疑心是连着舢板跑过来的,差人来问,满船寻了一回,也没能见着它,为着它倒停了两日,却没能寻着,钱姨娘人刚觉着受用些,船就又启程了。
船行得急,人人都清减了,将要到金陵的时候,叶氏收着叶家送来的信,太子选妃,叶家的女儿在选女之列,想把女儿托在叶氏之处住上两月。这回急赶着回金陵,也正是因为这事,不独叶家女要选,连余容泽芝两个也是要选的。
叶氏接了信久久没有言语,捏了信纸的手一松,吩咐了一声:“捡个干净的院子,调两个人过去。”只这一句,再无别话。
她自来同娘家来往得少,除了四时节礼,连亲爹娘也未有只言片字传送,可叶家的信却一封一封的接着来,节礼别个是四样八样,叶家是四箱八箱,都说叶氏是个心淡的,这上头又太淡了些。
船上不比寻常事多,叶氏身上不好,又不喜人喧闹,屋里不要这许多丫头,歇在船舱里便磕起牙来。
“要说娘娘真是宠爱太子,再没有这样的例了。”连先祖定下的规矩都给废了,原来只在民女中选妃,如今的皇后娘娘倒是官家出身的,可那一笔帐得记在先帝身上,就这么替儿子选官家女,开国以来便不曾有过。
石桂自进了宋家,所见所闻都是原来根本不曾想过的,连丫头都能言后宫事,她一面打结子一面听,才知道如今的圣人只一个皇后,帝后自潜邸时便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一位公主三位皇子,俱是皇后所出。
“太子同睿王也不差几岁,这一回只怕得两妃一道选,且有热闹好瞧呢。”说完了又猜度起叶家女儿的模样来,玉簪的娘是府里的老人,听家里说过些叶氏才嫁的事:“我听我娘说,太太进门的时候,那付排场,到时候定有热闹好瞧的。”
叶氏不关心自家外甥女,只说寻个干净院落,宋老太太知道了却替她安排起来:“你也是,这许多年不见了,总归是一家骨肉,怎能不仔细安排了,到底是客呢。”
叶氏听了自然点头,宋老太太让把临湖的院子空出来给叶家这位姑娘住,还让叶氏调两个机灵的去侍候着,叶氏只笑一笑,却不点头答应,:“信上说了,一应人跟东西都是全的。”
临湖离得叶氏最近,她既不跟娘家亲近,这位姑娘来的又古怪,便没一口应下来:“院里都要人,她既是待选,寻一个清幽所在才是。”
叶家在金陵也不是没有老宅,巴巴的非要送到宋家来,打得甚个主意,叶氏一听就明白了,选太子妃得是明岁开春,早七早八的送了来,倒是越谋越大了。
这个侄女出生的时候,叶氏已经嫁了,一母同胞哥哥生的嫡出女儿,按理该是至亲,可她却是一个叶家人也不想见。
这事儿交给了春燕,春燕知道那边带了二十七八人过来,就为着送姑娘待选,一时倒接不上口:“这许多人,要怎么安排才好。”
叶氏看她一眼:“空个院子出来,自有人安排的。”她虽这么说了,春燕却怕差事办不好,笑一声道:“要么咱们院里的调两个过去,老太太问起来,也好应。”
叶氏一手撑着头,船行得快了难免有些泛呕,口里含了酸梅,蹙了眉心点点头:“你看着办就是了,那头规矩多,捡两个年小些的。”
春燕应下一声,回去就跟繁杏合计,把哪一处清幽的院子空出来给叶家姑娘住,繁杏是外头买来的,春燕却是叶氏陪房的女儿,打小听得亲娘漏出一句半句,想一回把幽篁里空了出来,报给叶氏,叶氏还是淡淡:“也算一个可住的地方了。”
春燕得了叶氏的吩咐,这桩可不是美差,叶氏跟叶家不亲近,可来的叶家人却不能怠慢了,叫甘氏看了笑话去,知道这一位还是嫡出的姑娘,脑子里盘了一回,想着库房里头有甚样物件能匹配的。
船上别无事作,石桂干脆学起了绣花,她留意看了,这些丫头不分大小总会做得些,秋娘倒也教过,才起了个头,分线都没学全,要学绣还太早了。
无风时船行得稳,桌上铺开布画花样子,石桂这上头有天赋,便是繁杏看了都赞一声,说她勾的样子好,正好给太太做双冬袜:“这花样倒是太太喜欢的,那些个缠枝满花的她自来不上身,似这样有画卷的才好。”
雪青底色上头用银丝线绣的羽毛纹,用来作里头的衬裙,春燕管着内务,衣裳首饰却是繁杏来料理的,觉着石桂画样子打得好,干脆又叫她再画几张:“太太自来不喜艳妍色,无非就是些青的紫的绿的,你想想怎么出彩,八月节过了,后头就是重阳了。”
石桂既然呆在叶氏院里了,按字排辈还是来的晚的,郑婆子又帮不上手,要升等且得费些心思,画样子送上去,倒没做成裙子,繁杏拿它盘在襟口袖边,做了件浅蓝色内穿绸衣,才送上去,叶氏便说活好花样好。
繁杏捎手就给了石桂一串红玛瑙的手珠串儿:“你倒是个心思巧的,见了这许多花的叶的,太太便说这银线勾出来的样子少见,叫我再给她做一件呢。”
石桂立时笑了:“我哪里懂什么花样子,既然太太喜欢,就再描两个,劳繁杏姐姐看一看。”繁杏仗义疏财,石桂虽没用着,心里却很感激她,二两银子于她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对石桂来说,若真成了,就是救命钱。
繁杏本就喜欢石桂腿快不多口,又知道她是个有情义的人,倒愿意提一提她,等把文竹花样儿送上去,替她捎带上一句,叶氏点点头:“手倒是巧的,既能干,就留下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