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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桂告假两日,躺在床上不说不动,连饭也咽不下去,院里头无人不知,都晓得她是爹娘遭了灾,发大水哪里还有活路,倒都可怜起她来,分明一心想着要回家的,偏偏碰上这样的天灾。
她告了假,她的活计便全由淡竹石菊接了过去,原来进进出出串门的玉簪迎春这两日也不再过来了,都怕触着她的伤心事。
别个不来,锦荔却在院里谈笑,只要叶氏不在,春燕繁杏必得跟着一道出去,院里的丫头不欲惹着高升家的,便她举动出格,也都缄口不言,替她瞒了过去。
这一日太阳大好,她往廊下摆弄那两盆菊花,经过石桂窗前,看她脸色苍白,眼睛底下青灰一片,穿了松江布的里衣,一把头发梳在襟前,看着病恹恹的,咂了嘴儿道:“妆相给谁看,卖出来的丫头还想戴孝不成。”
这话正戳着石桂,她不肯信家就这么没了,心里总觉得石头秋娘还在,说不准就带着喜子来找她了,听见戴孝这两个字,腾的一下从床上下来,两天没吃,扶着床柱子一阵阵的犯晕恶心,锦荔一声“哧”笑,倒似在她脑子里放了一把火。
冲出门去锦荔还站在原地,两手一叉:“怎的,你还打我不成?”论理她是半个字儿也没说错,卖出来的丫头,落契的时候就写明了,往后生死嫁娶一应不由着父母,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理是不错,可人心难过,石桂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把推在锦荔身上,也不知从哪儿生出这许多力气,分明刚才都站不住,却一把就扯了她的头发,从廊上滚到地下,压着她厮打起来。
锦荔身上挨得许多下,石桂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被葡萄拖下来了,这才看见她脸上许许多多的小口子,全是指甲划的,手上更是跟遭了猫挠似的。
锦荔爱俏,这点年纪就留着长指甲描了红还缀上花,叫她画花样子不成,指甲盖上这点子地方却能画出牡丹芍药来。
锦荔见有人来拉架,嚎的越发大声,她自小到大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就是针了,院里头养的跟副小姐似的,家里又只有她这么个宝贝女儿,明珠似的供着,吃的穿的用的,比春燕繁杏也不差什么
石桂从小还替秋娘推磨磨黄豆浆子,锦荔哪有石桂力气大,抬了手一看,指甲都断了两根,她的指甲宝贝得很,寻常重些的活计自来不沾手,全推给同屋的,拎个食盒就算一趟活计。
迎春玉簪人虽在,却没一个上前来拉的,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儿,锦荔特意在石桂窗门边上来来回回,非得去刺人一刺,这才打了起来。
这么个闹法怎么瞒得住人,脚快的丫头早就跑出去告诉高升家的,她听说侄女儿被人压着打,扔了手上的事务跑进院子,进门便看见锦荔瘫倒在地上哭,一眼再一扫,两个丫头拉了石桂。
锦荔看见姑妈来了,还有什么怕的,院子里这许多人不帮她,这会儿哭得肝肠寸断扑在高升家的怀里又是一阵嚎啕:“她们全都欺负我。”
高升家的一个头两个大,东西廊下这许多站干岸的,还是个扫院的小丫头子来报了信,一院子人都在看好戏,自家这个丫头也实在是扶不起来,替她打点了这许多,吃的喝的用的没少送出去,竟还一个相帮的都无,如今这一句,便她有理也成无理了。
先是半抱了锦荔起身,高升家的来了,迎春玉簪这才上来搭手,锦荔还软着,两条胳膊抱着她的腿,不住哭叫,嘴里还道:“姑妈替我出头,把她卖得远远的去。”
高升家的正尴尬,卖不卖的再不是她能作主,她不过是个管事姑姑,还是因着丈夫才有的这份体面,若不然哪里轮得着她在叶氏跟前当管事,底下人自然是巴结的,可侄女这么大剌剌的说出来,□□燕繁杏听着了,还不传到叶氏耳朵里去。
石桂意气未平,斜眼看着锦荔,高升家的自然要斥责她两句的,小丫头子打架,哪个院子里头没有,可也得看打了谁,阖院都知锦荔是她的侄女儿,打了锦荔可不就是打了她的脸。
自家的侄女自家知道,进院子看一看情态也就明白了,必是她先挑了事,高升家的不愿意闹大,又得保全脸面,还未开口,就见石桂一双眼睛狠狠盯着锦荔,脸上全是一道道的伤口,再看自家这一个,挨必是挨着了,可脸上除了沾些灰,一条口子都没破。
再张了嘴话便说不出口了,正难办,繁杏进来了,手里捧了个贴贝海棠盒,一眼望过去,柳眉一挑:“这是怎么着了?”
眼儿落到迎春身上,迎春自得上去回报,当着高升家的却不敢往细说,只说两个丫头绊了嘴,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繁杏既知石桂又知锦荔,把那海棠盒子往迎春手里一搁,笑一声:“一句话就能打成这个样子,说出来也叫我听一听,是哪一句话不合适了。”
迎春闭了口,繁杏不看锦荔只看石桂,石桂却垂了眼帘,这样恶毒的话,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想一回道:“伤我父母,我不能言。”
繁杏不过早一步回来,后头跟着就是叶氏,春燕扶着叶氏的胳膊,立在门边,听见这么一句,家里也有世仆,几辈儿都在宋家当下人,老宅里哪会没有亲人,锦荔一家子也就是靠着高升家的,这才调到金陵来,当着轻闲的差事。
见叶氏来了,玉簪几个才敢上前,院里头栏杆上摆的菊花也打烂了一盆,这才蹭了一身的泥,打坏的是宋荫堂专挑着送来的万龄菊,叶氏专把那花摆到廊下,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得见。
玉簪把话告诉了春燕,春燕一听就皱起了眉头,锦荔这话是没错,可到底伤人,她还不曾说话,叶氏已经开了口:“把这两个隔开来,都去院外头跪着。”
叶氏说得这一句,眼儿往高升家的身上一扫,高升家的不敢再说,不问出来倒还更好些,春燕的脸色这样难看,指不定锦荔就说了什么。
拳头落在她身上,嘴里还有什么骂不出来,遭了水灾的可不独是石桂一家,宋家的山坟还在云瑶,田地淹去一片,宋望海宋敬堂生死不知,若是开口胡咧出来,那可不是跪一跪就算完的。
锦荔瞪大了眼儿,高升家的一面扶她一面掐她的胳膊:“家里事这样多,你们竟还闹这样,依着我说跪也太轻省了。”
叶氏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了进去,高升家的知道不好,推了侄女一把,锦荔还在发懵,石桂已经站直了,走到院门外,干脆跪了下来。
锦荔抖了嘴唇,被打的分明是她,怎么连带着一道受罚,高升家的却不再理会,睨了她一眼,快步跟上叶氏,嘴里回报着拨回去的钱粮。
淡竹石菊葡萄三个跟着石桂出去,淡竹手脚快,替她占了个没太阳的地方,青砖地上到底凉,想得会子,回去拿垫子也太惹眼了些,葡萄往院里石房里头取了一个来,石桂两天没吃东西,才刚又耗了这许多力气,人已经跪不直了,歪在墙边,一身一身的出虚汗。
她才被秋娘抱回去的时候,秋娘是没奶水的,又不好常往白大娘家里去讨要,拿米汤糊糊一口一口喂大了她,为着捡了女娃儿回去,吃了俞婆子多少骂。
说她自家肚里养不出,却去捡个不知来路的赔钱货,还一路吵上到了白大娘家里,嘴里什么难听的都说过,把石桂说成是白大娘外头生的,白大娘还没理论,她家大女儿一盆子黄水泼出来,俞婆子这才不敢往白大娘家闹。
秋娘性子软团团的,吃了骂不会回嘴,娘家又不在此,只知道抱了她哭,一面哭手上还做着针线,把自家的旧衣剪了,给她做小衣裳穿。夏日打扇冬日暖被,若不是秋娘,她也活不下来,还没轮着她报恩,他们怎么能没了?
石菊看她晕乎乎撑不住,转进去拿了香糖果子出来,石桂嚼了一嘴的糖渣,全咽进去才觉得好受点,人还是没力气,淡竹蹲了身,一只手扶着她:“你别急,太太不过一时生气,本来就是她的不是,等会子我去求一求春燕姐姐,叫她帮你说说好话。”
石桂木怔怔的,身上的力气全用完了,脑子反而静下来,才刚炸开了锅,这会儿一个泡泡都冒不出来,软软靠在墙上,既不看她,也不回应。
石菊淡竹都有差事,葡萄让她们进去,自家陪着石桂,泪眼汪汪看着她,拉了她的手:“我家就在镇在,水来了,也不知道躲不躲得过去。”
石桂绝少听见葡萄说家里人,若不是郑婆子提过两句,她还不知道葡萄是被后娘卖出来的,被她拉了手,听她细细说:“我原来万般看不惯你,不过因着你还有家可回,我叫后娘卖出来,哪里还能回家,当时恨不得她们死了,这时节想起来,倒不如我忘了她们,她们也不必记着我,大家各自安好罢了。”
石桂抬抬眼儿,对着葡萄强忍泪水,却还肯认:“我爹娘没事,必然会来找我的。”葡萄原来已经止了泪,听她这一句,反倒哽咽起来,又不好说必是死了,拉了她的手,哭个不住。
锦荔隔道门跪在对面,见无人盯着,直起身子来,两只手抱着膝盖揉个不住,听见石桂的话,到底不敢再说,身上哪处都疼,这丫头下起手来竟这样狠,才想着往后要求了姑母把她调出去,春燕就出来了。
锦荔赶紧跪好,膝盖磕着砖地一声响,春燕看都没看她,对石桂道:“你回屋罢,等你病好了,再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