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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茹与傅铮做了一十三年的夫妻,说起来,对这人还算比较了解。
傅铮这人面冷心更冷。
人常说石头捂久了也会热,可傅铮这人,就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前一世到后来,尤其是孩子掉了之后,梅茹就已经不怎么主动去见他了。避而不见,她方能好受一些。偶尔必须两个人一起进宫,或者去其他王府走动,才勉强立在一处寒暄几句,比陌生人还不如。
若是再有其他人艳羡的说,王妃,燕王对你可真好,梅茹也就淡淡一笑,没那么伤心了。
她躲着他,不愿再见他,傅铮也都知道,他那个时候权势越大,亦越发寡言,两个人面上维持着相安无事罢了。
梅茹还记得有一回守岁,二人坐在厅堂之中,周围围着一圈伺候的丫鬟,可没有人说话。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府里在办丧事呢,哪儿有丁点喜气?梅茹再也坐不住,子时未到,便欠身道:“王爷,我先回房了。”傅铮也只是淡淡点头道:“去吧。”那一年,二人统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翌日,傅铮就被一道八百里加急奏折召进宫。他根本来不及回府就又匆匆离京,等再回来的时候,已是来年夏日,风尘仆仆,晒得又黑又瘦。梅茹见着他,唤了声“王爷”,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干坐了一会儿,傅铮泯了口茶,这才问:“这一年府里好么?”
“都好。”梅茹这样回答他,话锋一转,又欠身道:“王爷,我身子不适,先回房歇着了。”
傅铮看了她一眼,垂眸“嗯”了一声。
他们这对夫妻便是这么过日子的,至疏至远。
所以这一世,梅茹是真的没法再面对他了。
偏偏如今哪儿都能遇得见,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怎么能不怄气,怎能不觉得晦气?
好比现在,她不过溜达去驿馆后面的厨房拿了两块米糕,一转出来经过花园,就又遇到了傅铮!
这涿州县的驿馆不大,前后不过几个小院子连在一处。孟家住西边两个院子,那二位殿下分住东边两个院子,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梅茹从花园的月门一出来,便看到了这个人。
如今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他换了一身家常的墨色直缀,玉簪束发,姿容清雅,许是来花园里逛逛的。
狭路相逢,又躲不过去了。
梅茹步子一顿,拧了拧眉,索性面无表情的见了个礼:“殿下。”
这二字要多勉强有多勉强,要多应付有多应付,傅铮岂能听不出来?
“三姑娘。”他回了一声,又低低垂眸。
入目还是个松松绾着的纂儿,半旧的湘色小团花袄子,牙白罗裙,仔细看看,个子比之前遇到的时候又略高一些,已经高出他的腰半个脑袋了,那耳间戴着的珍珠耳坠正好到他腰上面一点,轻轻摇着,仿若有一双素手在轻轻撩拨着湖水,会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傅铮移开眼,视线不经意的拂过梅茹的手里。他看到两块米糕。一块包在油纸里,冒出个小尖尖。很白的一点尖尖,似乎很香甜。另一块则被咬掉小半口,上面还留着隐约可见的小小贝齿痕。
那拈着米糕的手也白,指尖根根如削葱。
不知怎的,傅铮突然想到了上元节的那盏花灯。那花灯上的字醉醉憨憨,风流又别致……正是这双手写的。
他默然收回视线。
眼前这位三姑娘安安静静的站着,不说话的时候,总是对他蕴着一股莫名戒备敌意。
虽然傅铮不知道这小丫头对他的敌意从哪儿来,可他知道,这位梅三姑娘非常讨厌自己。
讨厌到见了他,还能装傻充愣,当作没看见,真是愚蠢至极!
傅铮忽然有些好奇,这丫头到底讨厌他什么?
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招惹她这么大的怨愤?
自莲香寺见第一面起,她在他面前,就是这副避而不见、生冷僵硬的模样。
如今,她在他面前还是这样,低着头,盘领里隐隐约约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那珍珠耳坠在耳边轻轻摇着,全是小心翼翼的畏惧。
蹙了蹙眉,傅铮终于又开口唤她:“三姑娘……”
梅茹一直想走的,可傅铮动也不动,像座山一样站在跟前,又迟迟不开口,一言不发,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正想找个借口溜走呢,傅铮突然说话了,他声音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梅茹连忙抬头,无比戒备的瞟了他一眼。
傅铮一顿,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后面传来十一弟的声音——
“咦,梅三你手里是什么?”
傅铮抿了抿唇,沉默的别开眼。
梅茹暗暗长舒一口气,傅钊来了,正好解围,她难得好脾气的应道:“回殿下,是米糕。”
“米糕?”傅钊无比讶然,“我先前怎么没吃到?”还没走近呢,他又夸张道:“好香啊,哪儿来的?”
梅茹指了指后面的厨房,解释道:“这是我们厨娘自己做的。”
说起来,因为驿馆的饭菜实在难入小乔氏的眼,所以她出门在外总是会带着厨娘。
这涿州胜产贡米。那厨娘心灵手巧,特地做了一碟精致米糕。这米糕又糯又软,香的不得了。晚上的时候,顾忌着小乔氏和孟蕴兰在,比不得家里,梅茹只规规矩矩吃了一个。刚刚她在房里抄录了十来页方物志,正好抄到点心这一块儿,梅茹便不由自主的思量起先前的米糕来。心猿意马之间,她领着静琴悄悄出来。
见傅钊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块米糕,梅茹连忙命静琴递给他,又道:“殿下你尝尝。若是喜欢,后面厨房里还有,就在屉笼里蒸着呢。”
“那先替我谢过孟夫人了。”傅钊也不客气,直接拈起来咬了一口。
这米糕的口感极好,绵软香甜,他刚吃了一口就止不住频频点头,抬头对傅铮献宝道:“七哥,你也该尝尝。”
傅铮蹙眉,视线略略拂过十一弟手里的半块糕点。
那糕点果然很白,应该还很香甜,十一弟咬的是一大口,可刚刚那人咬的却是小小的半口……
移开眼,默了默,傅铮淡淡训诫道:“莫要贪食,尤其是夜里。”
萧萧肃肃、清清冷冷的四个字,梅茹和傅钊同时滞了一滞。
这两个人都是贪吃的主儿,这会子被他一说,戳中痛脚,一时都尴尬起来。
傅钊闷头吃,梅茹微恼。她也不看傅铮,只朝他福了福身,闷头往自己院子里去,那耳畔的珍珠一摇一晃的,全是她的怒意。
傅铮沉默着,淡淡看了一眼。
待梅茹走后,傅钊忙不迭道:“七哥,这米糕真好吃,咱们去吃几个吧。这驿馆的东西难吃的不得了,我先前都没吃饱……”话里满是抱怨,话锋一转,又欣喜道:“七哥,据闻这涿州有双塔晴烟、胡良晓月,美不胜收,不如明日顺道去看看?再去找找这儿的父母官,看看有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
到底是小孩心性。
傅铮闻言,略略沉下脸,肃色道:“十一弟,你我二人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自当轻车从简,麻烦这些做什么?”末了,又严厉道:“你若是只惦记着玩儿,只顾着吃,还不如立刻回宫去!”
傅钊这回是好容易求着父皇,才跟着傅铮一起出宫的,他可不想被轰回去。
这会儿见哥哥是真的生气了,冷冷的,满是寒气,不好接近,他就不说话了,只继续闷头吃那块米糕。
且说梅茹回到厢房,还剩半块糕点在手里,这会儿被捏的有些碎了。
将这半块糕点放在手边,梅茹看着看着,心里又不免窝火,这人不说话不行么?一说话就要气死人!就是贪吃又干他何事?
梅茹定了定神,转念忽然又想到一桩事——先前十一殿下没来之前,傅铮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梅茹不解,也懒得多想跟这人有关的任何事,她提起笔,重新开始整理抄录。
这么一大堆方物志需要重修编纂,梅茹算过,只怕要弄好久。这一回离京,她特地带了几本出来,边走边看,体会倒是更深了些。比如这小食一册里曾提到过涿州当地的督亢面。这督亢面她从未吃过,一直闹不明白,但今日却尝到了,岂不满足?
梅茹劲头越发足,这一夜她挑灯夜写,第二日孟蕴兰见着她,不由一惊:“循循,你昨晚做贼去了?”
梅茹摇头晃脑笑:“去做偷书贼了。”
旁边有人嘁了一声,插嘴道:“偷米糕还差不多……”
梅茹瞪过去,就见傅钊摇了摇手里的油纸包。这是他跟孟安讨的。一个皇子要吃,孟安能不给么?昨夜没剩几个了,厨娘今早又赶制做了一笼,蒸熟了,通通给十一殿下包起来。
傅钊颇为大方的说:“梅三,你昨天分了我一个,我今日也能分你一个。”
梅茹只觉得这人可笑的紧,全是一团孩子气。她指了指静琴手里的油纸包,故意呛道:“殿下,我这儿有,您自己留着慢慢吃。”又假意对孟蕴兰叹气:“昨日米糕吃多了,我这会子还撑着呢,今日咱们路上吃梅子,消消食,也换换口味。”
傅钊果然又想跳脚了。
“钊儿!”傅铮走过来冷冷喝了一声。
梅茹正冲孟蕴兰笑呢,听到他的声音,脸色笑意一滞。想到这人昨天还训诫她说“莫要贪食”,梅茹心里那股火不禁又冒了冒,真想把梅子通通丢他一脸!
孟安本打算送小乔氏三人去到保定府的,如今遇到傅铮二人,小乔氏便轰他归京了。
孟安扭过不他这个最不拘一格的娘亲,于是只能拱手对傅铮托付道:“燕王殿下,劳烦这一路西去多照顾一些家母及两个妹妹。”
“那是自然。”傅铮颔首道,“道知且宽心。”
孟安对小乔氏交代了几句,又转头去跟孟蕴兰和梅茹仔细叮嘱了几句。
傅铮离的远一些,却也听到了梅茹的声音,软软的,她唤道知为“表哥”,又央道:“回去跟我爹娘还有老祖宗说一声,让他们别担心……”
怎么听都不像在他面前那样硬邦邦的,带着刺。
傅铮转过身,负手望向远处高山薄雾。那一处景儿寂寥又孤远,他不由微微有些茫然。
……
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还是有些凉。
静琴给梅茹添了个小手炉,梅茹继续歪在那儿看书。旁边的孟蕴兰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是从京城出来了,但小乔氏仍给她立下不少规矩,命她每个时辰都不得耽误工夫。孟蕴兰虽然不乐意,却不得不照做。
梅茹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身为一个名满京城的女公子,真是很不容易啊。
她是自叹不如,也只能修修这些打发时间的志异了。
梅茹端坐起来,继续替姨母重新编纂那些眼花缭乱的方物志。
等写的乏了,她挑帘往外看。
外头一片荒凉,绵延群山上面都是光秃秃的土黄色,沿路走来都是这种萧瑟肃穆的早春颓败之色,她看在眼里便觉得有点闷,正要放下帘子,傅钊骑马从旁边冒出来。
这一路,傅钊偶尔坐马车,闲的无聊了便骑马,这会儿他定是无聊了来找她斗嘴。
梅茹不想理他,忙搁下帘子。
傅钊在外头好奇道:“梅三,你在写什么?”
梅茹只沉沉道:“不告诉你。”之后傅钊再问什么,她都不开口了。
傅钊讨了个没趣,见实在没什么逛得,他又回到马车里。
车里头,傅铮随意铺了一张白纸在案上,正在作画呢。傅钊扫了一眼,兴致缺缺,掏出油纸包,拈起米糕吃起来。
那香味儿四散开,执笔的手一停,傅铮看了看案上的米糕。
那味道很香,那米糕很白,不知怎的,他眼前似乎又看到被姑娘家咬掉小半口的那一块。
那一小块就握在女儿家白净如葱的指尖,说不出的诱人,只怕上面还留着口脂……
傅铮略略一愣。
于男女之事上,傅铮一直非常的淡,今日倒实在有些出格了……他兀自拧眉。
见他打量米糕,傅钊顺势提议道:“哥哥,你也吃一块呗。”——他这个好哥哥最是会克制,亦活的最无趣,就没见他喜欢过什么,用傅钊自己思忖的话说,这人就快变成仙了,一丁点欲念都没有。
傅铮摇摇头,只是垂下眸子。
那纸上寥寥数笔是绵绵远山,他端详了一回,手中的笔都提起来了,最终却又轻轻搁下。傅铮将这幅没画完的画收在一侧。
“哥哥怎么不画了?”傅钊好奇。
傅铮眉眼倦倦的回道:“心境略有不同。”
傅钊是个不喜舞文弄墨的粗人,这会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想不通就看一眼米糕,心境能不同到哪儿去?
挠挠头,他忽然想到一桩事,一直还没机会打听呢,如今压低了声,悄悄询问道:“七哥,这回是贺太傅举荐你来的,可是你和周姐姐的婚事要差不多定下来?我就要多个嫂子了?”说到最后,傅钊话里满是笑意。其实多个嫂嫂也蛮好的,哥哥那燕王府空空荡荡,看着怪冷清的,哥哥回去之后,连个体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周姐姐也不错,端庄又娴淑,名满京城,还是当朝太傅捧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怎么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是一段最最合适不过的姻缘。
这些个利害关系连傅钊都通透,身在其中,傅铮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他默了默,随手抄起一本书,又随手翻了一页。视线落在上面半晌不动,倏地,傅铮懒洋洋抬起眼,目光正好落在那米糕上。
他定定看了一眼,眉心蹙了蹙,又重新落回视线,只安静的又翻过去一页。
……
这一日众人在保定府的驿馆歇下。
小乔氏自然仍旧命厨娘去做饭。这儿习惯吃驴肉、喝羊羹,梅茹光是想想,又有些馋了。她去小乔氏院子里等着吃晚饭,熟知外面的丫鬟拦道:“三姑娘,燕王殿下在里头呢。”
梅茹楞了一下,暗忖,他来做什么?
她静静在外面立了一会儿,就听里面傅铮道:“孟夫人,本王实在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先行一步,还望孟夫人见谅。”又道:“本王已命十一弟一路护送你们。”
一听这话,梅茹忍不住笑了。
她实在受不了跟傅铮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再这样天天见下去,梅茹觉得自己能逼疯!只求他赶紧走吧!
小乔氏是个懒得跟人寒暄废话的,这会儿只是道:“殿下你忙,不必客气,有十一殿下在亦是一样的。”
傅铮拱了拱手,退出来。
他的脚步声沉沉的,跟他这个人一样阴鸷冷漠,梅茹再熟悉不过,她一个闪身,连忙避到旁边廊柱后头。
傅铮从里面走出来的瞬间,眼角余光里已经捉到一角裙裾,躲在廊柱后面。
躲他躲成这样的,还能有谁?
傅铮脚步略略一停,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往那儿拂了一眼——
这一回连那一角裙裾都收了进去。整个人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他看见似的。
傅铮顿了顿,复又提步离开。
重新听到这人沉沉离开的脚步声,梅茹方轻吁一口气。这顿饭她吃得格外舒畅,一连吃了好几块驴肉。最后,还是小乔氏唬了她一眼,道:“小心积食。”梅茹才赧然的停下筷箸。
到了夜里,坐在那儿埋头写了几页书,再一吹风,梅茹果然隐约有些不舒服了。待到躺下来,更是涨得慌,难受的要命,肚子里像是塞了坚硬石块一样撑。梅茹躺不了,更是坐不住,索性穿上衣服去花园里溜达消食。
保定府的驿馆比涿州的大不少,这花园亦大上许多,里面竹影重重,曲径通幽,还种了各色牡丹,只是如今春寒料峭,还没有长花苞。
梅茹积食积的难受,沿着石径走了好一会儿还没消下去,静琴心慌道:“姑娘,你怎么样?”这一回梅茹就带着静琴一个大丫鬟出来,如今她身子不舒服,静琴怎么不着急?她又问:“姑娘,要不要让人去请大夫?”
这种丢脸的事,怎么能请大夫?
梅茹摇头道:“无妨,应该是晚上驴肉吃多了。”
这话说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轻哼,轻轻的,含着戏谑。
梅茹浑身一僵。她戒备的循着声望过去,只见重重叠叠摇曳的竹影里走出来一个人,俊朗的面容沉沉,好看的眉眼淡淡,不是傅铮,还能是谁?
也不知他在这一处看她溜达了多久!
梅茹微恼,僵了僵,福身道:“殿下。”
傅铮走到跟前,又看了她一眼,才淡淡提醒道:“三姑娘,莫要贪食,尤其是夜里。”
他说话总是这般清清冷冷的,可这一回,梅茹却听出了半分取笑,像是被这人捉到了什么把柄,她耳根子不自在的微微一烫。
傅铮吩咐静琴道:“让驿丞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静琴只觉莫名其妙,可眼前这人身份尊贵,她看了梅茹一眼,犹犹豫豫的唤道:“姑娘……”
梅茹也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她的丫鬟,他凭什么指示?她刚要断然拒绝,傅铮沉下脸对静琴道:“还不快去?”
他沉下脸的时候,满面皆是肃杀萧索之意,让人打从心底畏惧害怕。
静琴一怔,赶紧转身跑去请找驿丞了。
梅茹心里咯噔一声。
那傅铮一双眸子墨黑,沉沉望过来,径直问道:“三姑娘,本王可是在哪儿得罪过你?”
完全是猝不及防的,梅茹心中蓦地一痛,痛得她难受。这一瞬,所有痛苦凄楚的过往在她心里不停来回翻涌,一幕接一幕,刺的人眼底发烫,那个被芙蓉簪狠狠扎进去的地方,丝丝的疼着,额上也冒出隐隐的汗……梅茹觉得自己又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低下眼,脸色惨白。
傅铮蹙眉。
小半晌,梅茹钝钝摇了摇头。
傅铮愈发疑惑:“那你躲我做甚?”
这会子梅茹沉默的越发久了一些,她低着头,在他面前,难得声音轻轻的回道:“殿下,我只是可惜你识人不清。”
“哦?”傅铮冷冷狐疑,“本王哪儿识人不清了?”
梅茹道:“殿下,你放着那美若天仙、性子又好的人视而不见,非要去看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岂不识人不清?”
傅铮觉得有些意思了,他问:“三姑娘,你在替谁打抱不平?谁又是沽名钓誉之徒?”
梅茹望着他道:“殿下有眼睛自然会看,还需要我明说么?”
被她驳了一句,傅铮冷冷的一张脸,竟难得弯着唇角,轻轻笑了,又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犹如春风拂过,好看的紧。
梅茹怔怔重新低下头,道:“殿下,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先回房了。”
傅铮点了点头,道:“去吧。”
这话一听,梅茹仍是一怔。她身形顿了顿,赶紧转身走了。
傅铮定定望过去,就见她先是快走几步,待拐了个弯儿便跑起来,裙裾飞扬,像是要尽快逃离他似的。
这位梅三姑娘肯定没说实话,他知道。
那边厢梅茹跑的飞快,出了花园正好迎面遇到静琴。静琴见状,吓了一大跳:“姑娘,你怎么了?”她说着往后望了一望。
“没事。”梅茹停下来,亦心有余悸的往后看了一眼。
后面层层叠叠的竹影横斜,哪儿还有那个人的身影?她长舒一口气。
其实刚才那番话,她一个小姑娘说出口,已经算非常出格了,可这人和周素卿愈走愈近,二姐姐那边厢倒是情根深种的模样……梅茹怎么能不借机替二姐姐婉转的说几句?
扭回头,梅茹暗叹一声。
想到傅铮先前的那句话,她眸色不禁暗了暗,若是前世他愿意对她说上一句关切之言,哪怕是敷衍,她的心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凉了。
……
翌日,傅铮果然是骑快马独自先行离开。他离开的那会子梅茹用完朝食,正到处走走消消食——昨夜她难受了一晚上,今天断不敢再马虎。
傅铮正和傅钊交代话呢,余光又瞟到她。
四目相对,梅茹又淡淡撇开眼,暗忖,你还是赶紧走吧。
傅铮跨上马,跟傅钊交代道:“莫贪玩,多照顾一些孟夫人和二位姑娘。”顿了顿,又冷冷训诫道:“莫要贪食。”
他这话说的不轻不重,恰好飘到梅茹耳朵里,梅茹不禁微恼。
他表面说给傅钊听,其实就是要说给她听,只怕还在取笑她昨夜驴肉吃多了的事!
梅茹不屑的扁扁嘴,往其他地方走去。
傅铮抬眸望了一眼,只看到一团背影,这人哪怕是背影,也是气鼓鼓的模样。傅铮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哥哥快些走吧。”傅钊赶他。
扯了扯马缰,傅铮终于走了,一路疾驰,不多做停顿。
且说没了傅铮,梅茹一路果然轻松自在许多。
傅钊就是个小孩心性,又是个贪吃的,没了傅铮约束,他这一路每到吃饭的时候,就非常自觉的过来找小乔氏。小乔氏便让厨娘多做一些,给这位十一殿下送过去。
春寒料峭,一路上没什么景儿看,他们三个小的年龄相仿,经常斗嘴,倒也不嫌闷,就是小乔氏嫌他们烦。
从保定过来,待到二月下旬,一行人入了山西,路上便能看到稀稀疏疏抽条的新叶了,冻结凝固的河水开始咕咚咕咚淌着,一切都开始变得美起来,人的心境也跟着开阔。
眼见着群山连绵,山间田埂成片相接,望不到尽头,实在是壮美无边,梅茹心念微动,就想到了傅铮送给周素卿贺寿的那幅碧海潮生图。那画远远望过去,是白茫茫一片苍茫大海,傅铮落笔壮阔,胸襟高远,亦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如今眼前瞧见的,岂不是一个道理?
河山壮美,江山秀丽,谁人见了不爱?傅铮如今是个赋闲不得圣宠的王爷,却也是放不下那等心思的……
梅茹叹了一声,铺开宣纸,思量半晌,落下一笔。
她这画作的极慢,又有傅钊在耳边窸窸窣窣的烦,哪儿能快起来?
傅钊得知她这些日子在作画打发时间,不由好奇道:“循循,你在画什么?”
三人斗嘴的时间久了,傅钊自然而然也跟着孟蕴兰一起喊她“循循”,还真是没有男女之别!起初的时候梅茹会横眉,训斥他:“殿下,这也是你能喊的?”傅钊指着孟蕴兰道:“她能喊,本皇子为何不能?”听听这些,梅茹又不想理他了,这几日正避而不见、省去些闲话呢,这人又过来蹭饭,顺便寻他们说话斗嘴了。
如今她们在翼城县的驿馆住下,眼见着没几日就要到陕西了,梅茹懒得多跟他计较,只搁下笔,懒洋洋回了一句:“殿下,你自己不会看么?”
傅钊看了小半晌,撇嘴道:“本皇子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又万分断然道:“肯定是你技艺太差!”
梅茹也不生气,只道:“我这是对牛弹琴。”
傅钊不服:“本来就是你画的不好,等到了大营见到我哥哥,请他来断个一二。”
想到傅铮,梅茹冷下脸道:“给他看做什么?他便是天理了?”
傅钊拍手笑:“我哥哥旁的不说,于这作画造诣上,还真就是天理。”
梅茹简直呕出一口血,将这人轰出了自己院子。
再见到傅钊的时候,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再往西北走了没四五日,三月初,一行人终于入了长安城。孟政在城内有办公的衙门。想到要见到爹爹了,孟蕴兰激动的不得了,熟料去衙门一问,才知道孟政去平凉抗敌去了。再问到先来的燕王殿下,只说也一并去了。
平凉在甘肃,还得继续往西北去,又是个战事慌乱之处,几人一时无言。
这日夜里孟蕴兰跟梅茹一道睡的,她道:“循循,我真想我爹爹。”一说这话,她眼圈儿就红了好几分。孟蕴兰又抹泪道:“我爹都一整年没回来过了,我惦记的紧,熟料到了这儿,他还是在外头,也不知要不要紧……”
梅茹一时静默。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叹了一声,宽慰道:“蕴兰,姨父那么厉害,定不会有事的。”而且,孟政后来还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呢,武定侯府更是荣耀满门,可梅茹这些都不能说啊,只能捡些好听的宽慰自己这个表妹。
孟蕴兰哭了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梅茹却睡不着。前世傅铮领兵在外的时候,她也曾如此这般的担心过,想着那些不长眼的刀箭,就日日夜夜睡不着。梅茹在京城坐不住,便出去寻他。他去辽东,她就去辽东。他到川西,她就去川西。可那人见了自己,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后来她就不去了,再之后连他去了哪一处打仗都不知道。那一回他一年多未归,梅茹后来还是偶尔从石冬那儿得知这人身上又添了几道重伤,想着他身边总该要有个人照顾,梅茹便做主给他收了一房侍妾,那侍妾生的柔柔弱弱,眉眼楚楚可怜不输二姐姐,比之更是美上几分,熟料那人也不要……
默默又叹了一声,梅茹阖上眼,懒得再想那些过往。
翌日,小乔氏决定去平凉。
于此决议,梅茹没意见,孟蕴兰很着急,傅钊更激动。
从长安去平凉,这一回日夜赶路,仅走了三天。景越走越荒,心越走越凉,从那儿过来避难的人亦越来越多,有抱小孩的妇人,有拖着尸首的老人,让人不忍多看。
傅钊的脸亦越发黑沉,他没什么心情斗嘴,只是骂道:“怎么才三月份,又有这种事?”
胡人一般都是秋冬才会进犯,分作好几股,一并策马南下,得了空便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可如今是春种的最好光景,怎么还会来?
梅茹也是想不通。
到了平凉府,他们才知道孟政他们今日去了彭阳县。
几人立在大营之中,一时有些浑噩,只觉得不过从东向西走了半个月的光景,就是天翻地覆的模样。这一处本就生的荒凉,如今再加上胡人进犯,愈发显得凄惶。
有底下的兵役领他们去歇脚。小乔氏是个不担心的,她在孟政营帐里又看起书来。孟蕴兰和梅茹默然无言的坐着。傅钊根本待不住,他四下跑去看看,正好看到几个人策马从外面回来,定睛一看,其中一个不正是傅铮么?
傅钊一喜,忙跑过去:“七哥。”
傅铮明显有些意外,跳下马疑惑道:“钊儿,你怎么来这儿了?为何不在长安城好好呆着?”
傅钊便将他们路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傅铮听完,略略蹙眉:“孟夫人和孟小姐也来了?”
“是啊,循循也来了。”傅钊顺口回道。
傅铮微微一滞,低头看向十一弟。
傅钊却恍然未觉,他兴高采烈的跑去孟政的营帐报信:“孟夫人,孟姑娘,循循,我哥哥他先回来了!”
说不出任何缘由,傅铮心里忽的一紧,他定定望着那儿,就见营帐里走出来几个人。
他的视线一一拂过,不知为何,落在最后那人身上。
只见漫天金乌之下,她站在那儿,一团明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