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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窗牖的声响将解忧惊醒。
刚想翻身坐起,却有夹被兜头落下,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解忧僵了一下,听到什么东西闷响,不安地挪了身子,一手挑起被角,悄悄将覆在身上的夹被挪开些许,借着月色打量屋中情形。
窗牖开着,屋内一个黑色的影子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彷如一尊塑像。
医沉立在床榻旁,雪白的中衣聚满冷月清光,低眸扫了一眼闯入屋中的人,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阁下伤势未愈,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语声平淡,似乎早已知晓他会来访一般。
“求医相助,指明下山道路。”卫矛一揖到地,头压得极低,额头几乎覆在交叠的双手上。
听过熊心的描述,卫矛认定景玄非易与之辈,离开九嶷实是当务之急,而面前可求助的又只得这两位墨医,既然熊心拉不下脸来求人,那么便由他来求。
夜色下,卫矛如同一道影子伏在地上,他不过一身暗色单衣,重伤初愈,一举一动都显得虚弱。
医沉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眼,“符娄、招摇亦有三姓之人,纵去九嶷,安得辟易?是故心非无以逃去,然其不为也。”
荆楚之地已划入秦王朝的版图,正严令搜捕过去楚地贵族,熊心无法安身,而秦军尚未涉足的瓯越一带,又散步着流亡贵族,无不翘首搜寻王室遗脉,好立起复国的旗帜。
就算熊心离开九嶷,只怕又将落入其他流亡贵族之手,沦为棋子。
但一颗棋子之所以能够成为棋子,也需他自己有一两意愿,一两的配合。
所以只要熊心愿意放弃一切身份,远离这些权势争斗并非难事,然而……想必他不舍得放弃。
“恕矛驽钝。”卫矛摇头,他只晓得要保护熊心,不教他成为那傀儡一般的存在,医沉想的那些弯弯绕绕,于他来太复杂。
沉闷的叩门声响起。
卫矛僵了一下,正欲起身离开,竹门已被轻轻移开,月色映入,照出门外那人单薄如纸的身影。
来人是熊心,看到屋中一幕,面色在月光下映得微白,单薄的身子显得愈加枯瘦,声音微颤,“卫矛果在此。”
缓步走入内室,熊心作了一揖,轻声道歉,“矛私做主张,请医勿放心上。”
他早就知道卫矛不会轻易放下此事,但没料到他会罔顾伤势沉重,当夜便私自来此冒昧相求。
日间解忧婉拒他之后,他想过很多。
解忧虽然待他友善,但的确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素昧平生之人涉足这一趟深不见底、波澜暗涌的浑水,因此解忧委婉相拒在他意料之内,也没有任何失望和怨怼。
他没什么,解忧也没什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将所有东西写明。
心照不宣,所以不会过于难堪。
他到底是王室之后,自养成的矜傲之气刻在骨中,数月的困顿不足以将它消磨殆尽。
解忧的做法顾全了他的面子,让他日后还能坦然面对于她,但像卫矛今夜私做主张,已经超越了他的底线,实在让他不知如何自处。
微寒的春夜里,后背竟已微微汗湿——走入门内的那一刻,他做了太多挣扎。
“公子过矣,昔令尹死难于国中,岂欲见今日之境?!”卫矛声音沉痛,不惜撞。
他受子兰知遇之恩,子兰过何事,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做到,与其他效忠于熊心,倒不如他是效忠于子兰的遗志。
解忧闷在被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不禁怔住。
原来……在史册的犄角旮旯里也不曾记载的结局是这样的。
人心可以改变,臣子可以背叛,但流淌的血脉终是这个时代斩不断的东西。
这世间只有叛国的臣子,何尝有背国而立的贵族?
那个被楚人咎责的公子子兰,那个以一句“奈何绝秦欢”将父亲送入万劫不复的幼子,那个因嫉妒进谗屈子的令尹,或许他真的只是太天真罢了……谁又能明了呢?
“心欲隐匿山泽,或欲归郢耶?”医沉看着面前的少年,虽然他的身体因连月奔波单薄了一些,但少年清朗的眉目间依然透出一股不平的傲气。
这样的孩子,如何能够放下一切,隐匿于山泽之间?
“欲匿山泽如何?而欲归寿春如何?”熊心抬眸,月色在他黑白分明的眸中转了一转,凝聚在里面,不时轻漾。
面前展开歧路,他觉得自己立在岔口,无所适从。
医沉取出一份封好的帛书,薄薄一层,拿在手中轻若无物,“若欲匿山泽,持此独往狐台,楚墨当予以庇护,一世无扰。”
熊心犹豫,忍不住想起解忧那般闲云野鹤的模样,不得不,那样的生活确实很吸引人。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接过那份帛书的冲动,声音微颤,“欲归寿春何如?”
“若欲归寿春,谋之于玄,沉非其人。”医沉淡然将帛书掷在一旁的案上。
熊心的确有两条路,不过在他看来,如今的熊心,不论是哪一条路都走不好。
卫矛讶然抬头,既然医沉能给出这份帛书,教熊心独自前往狐台,也即是他真有助熊心离去之法?
那么……假意接下帛书,先离开九嶷,之后徐徐图之,岂不是一条妙计?
“医……”卫矛缓缓起身,退至熊心身后,低眉请求,“矛可随行乎?”
只要能够达成子兰所嘱,区区欺瞒算得什么?
“阁下勿自负。”医沉勾起唇,似乎一下看出了他心中所谋,目色颇有几分嘲弄,“阁下今手不能执剑,岂能护心突出重围之间?”
卫矛愣怔一下,不死心,“然医方才所言……?”他分明过,只要熊心接了那份帛书,便可只身离开。
熊心摇头,“子勿多言。”
他明白医沉的意思,他若是接了那份帛书,便代表放弃自己的血脉身份,他不能再用这个名字,就像他已经死了一般。
唯有如此,景玄才会轻易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