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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从连走下病床,他把医生叫进门,告诉对方可以开始治疗,然后靠坐在病床前的矮柜上。
端阳戴着听诊器,检查完林辰的心肺,干练地拆开注射剂,将一针剂量微小却可能瞬间夺去生命的药物注入林辰体内,那过程非常快。
据端阳说,下一次过敏休克会在短时间让林辰送命,所以这次注射进入林辰身体的药剂本质上也和剧毒□□没什么区别。同电影里病人总会昏迷上几天几夜的情况不同,在那短暂又堪称漫长的治疗过程中,林辰一直清醒着,虽然虚弱,却坚持不肯睡去。
以至于他到最后忍不住问林辰:“你怎么还不晕?”
“看到你,不舍得晕。”林辰张开干涩起皮的嘴唇,笑着回答他。
林辰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情话都说完似的,毫不吝惜心中的情感,以至于刑从连头一次发现,他在某方面好像要输给林辰似的。
但也不知是体力耗尽还是药物作用,林辰在说完那句话后,便轻轻合上了双眼。
刑从连瞬间紧张起来,猛地用手探看他的脉搏,幸好,手指下的跳动虽然微弱,却仍然存在,林辰只是睡了过去。
他再次靠在床头柜上,每到这种时刻,人总要开始忆往昔,但很奇怪的是,林辰呼吸均匀,他竟然也觉得内心非常安静。
他觉得自己一生顺遂,这大概和他出生时家里找来无数大师算过的命格不无关系。那些复杂的玄学系统的事情他一点也不了解,却不妨碍他享受好命带来的优惠便利。
比方说他很小抓阄的时候就知道去拿枪,而不是别的什么算盘一类的东西,这让他可以从小脱离家族里某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系统培训,而走向堪称自由的职业生涯。又比方说,他经常会有奇怪的死里逃生经验,例如因为感到空气不好而提前几分钟离开大楼,然后那栋楼就炸了,这种让他事后浑身冒冷汗的事情总会发生。
而在那栋昏暗建筑的底层,在林辰吻上他的那刻,他确实有再次感受到好命带来的福利。虽然一开始他只是震惊和无措——这年头能让他不知所措的事情确实不多了,但很快他高兴了起来。任何人被自己极度欣赏的对象爱慕,都会产生想向全世界炫耀的情绪。
总之在这一过程中,他从未对林辰有任何一丝丝排斥心理。唯一让他花了一些时间思考的,是该怎样继续和林辰相处。做朋友也好、谈恋爱也罢,他已经过了那种只要有感情就可以由着性子来的年纪,得多想点,把事情理顺,对未来做好规划,才可以确保对未来可控。他那时甚至觉得康安特意来将他带走也不算什么坏事——起码他那时候是这么觉得的,给大家空间把事情想明白以后再好好相处,这也可以接受。
然后他才发现,哪有什么见鬼的可控,这世界上会发生的事情就从没有道理可讲。
他离开林辰就开始思念对方,他看到林辰被黄泽强吻就怒火中烧,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林辰身边,这些情绪都是完全自然而不可控的。更不用说当段万山非要拉着他说完那个现在在他看来完全可以归结为阴差阳错的故事后,他就沉浸在一种浓浓的提心吊胆中,所有事情也都在那一刻起,滑向根本无法控制的深渊。
命运的玩笑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仍旧觉得自己的命不算太坏,起码林辰被绑架后是被送来他身边而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见鬼的角落,起码他可以在最后一刻发现林辰,这种种迹象都说明,虽然情况艰难,但林辰总能活下去。
人在绝望时,大概总要向前找点信念,来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一切本来也都会好的。
四周是从底层船舱传来的念诵声,那是由听上去非常拗口的高孟语组成的悼词,大致意思是愿你灵魂能进入极乐世界一类的句子,刑从连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那应该是高孟人在悼念段万山。
他不由得将视线移向端阳,医生正认真看着时钟,计算时间和药物用量,面色平静,仿佛不受任何影响。
听着高孟人嗡嗡作响的悼词,刑从连看着最后一针抗生素注入林辰体内,然后问端阳:“你准备怎么处理你老师的遗体?”
听到“老师”这个词时,端阳的手很明显颤抖了下。青年的唇抿成一条薄线,将所有一次性针管扔进垃圾桶,看向他,眼眸漆黑:“尽快火化。”
……
在逃亡生涯中,特地停下船为了火化一具尸体,显然不那么明智,但刑从连还是下令这么做了。
理由很多,因为林辰的救命恩人提出了这个要求,也因为在达纳雨林这种地方,一具尸体放上三个小时就开始散发气味,他本人也确实不希望段万山的遗体腐化变质,成为那种可怕的模样。
在林辰情况暂时平稳后,船停了下来,大部分高孟人被勒令留在船上,他们抬着段万山的遗体下船,那时小五还想要爬上树采一些绿而新鲜的树叶铺在段万山身下,而高孟人也想把很多象牙和黄金饰品穿戴在段万山身上,却被端阳阻止。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们是医生,不讲究这些。”
青年人是这么说的。
其实在场人中知道端阳和段万山关系的人并不多,但大概是他那种淡然无畏的气质,让就算语言不通的高孟人都不敢出言反对,只是看着青年人的神情,大家就很自然地住嘴。
段万山躺在一条薄被单上,双目轻合,神情坦然,既无痛苦亦无牵挂。
他身上被撒了一些白磷□□里的成分,汽油桶就放在地上,但没有人忍心去拿。就在这时,端阳径直过去,没有任何犹豫地将之打开,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泼洒在自己老师身上。
因为淋了汽油,段万山身上的衬衣几近透明,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一般。
端阳拿出打火机,对所有人说:“后退一些。”
火焰燃起的瞬间,几乎呈冲天之势,高孟人跪在地上,他们的祷诵词愈加响亮,刑从连甚至有种灵魂要被震碎的错觉。
汽油不断泼洒,他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过那位医生的尸体。
他想起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医疗站小医生对段万山的介绍,所以看到此情此景,他总觉得现在这种火化方式不该是像段万山这种人应有的结局。他应该儿孙满堂,或者和他的傻学生在一起白头偕老,这才是做了那么多事情的段万山先生该享受的福报。
但看着段万山在冲天大火中渐渐化成白骨然后成为灰尘的样子,他又觉得,其实生死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这样。
死亡会在某天突如其来,它如巨浪压顶,令人无法拒绝,当它到来时,从不会看看你的生平然后做出选择,从来都不是这样。
太多人觉得来日方长,包括他也是这么认为,其实真相当然残酷很多,他今天真的非常清晰而深刻认识到这点。
火焰渐渐熄灭,大部分人都被赶回船上,刑从连认为端阳可能需要这样的独处时间,他也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打火机啪地一声轻响。
他心中一怔,猛然回头,却发现端阳只是点了根烟。
“我不会殉情的,请放心。”端阳像是猜到他的想法,这么说道。
刑从连挑了挑眉,端阳将打火机和烟盒朝他扔来,看在眼前这位悲伤的年轻人的份上,他抽出烟,陪对方抽了一根。
端阳这回抽烟的姿势与先前被呛的死去活来的模样很不相同,他像是老烟枪似地,吸了口烟,在口腔里过了一遍,然后吐出,刑从连不禁对这位青年人的学习能力刮目相看。
端阳叼着烟,开始收拾段万山的骨灰。
他手上拿着刚从船上带下来的骨灰盒,准确来说,那也并不是什么骨灰盒,而是一个比较大的糖果盒盒,铁质的,方方正正,里面原先摆着综合口味的怡口莲,现在闻起来,还透着股奶糖的香吻。
青年就是举着这样的骨灰盒,仔细捡拾自己老师的骨灰,看着他的背影刑从连缓缓开口:“我以为你会说,你们是医生,唯物主义者,没有保存骨灰的习惯,毕竟人真的已经走了。”
“留个念想而已,其实真不重要。”端阳向旁边抖了抖烟,回答他,“而且如果老师不是死于败血症,那他应该很乐于将自己的遗体捐献出去给学生做解剖,他曾经就说过这个。”
“这确实像段万山会做的事情。”刑从连这样说,“很执着,又很潇洒。”
端阳依旧背对着他,沉默地做着事情,望着青年人的背影,刑从连缓缓开口:“虽然有些话林辰来说比我更合适,但鉴于他的身体状况,我觉得由我代劳也未尝不可,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请说。”
“你老师其实喜欢你……”刑从连还想继续讲述他从段万山那里听到的故事,却被端阳打断。
“我知道。”
“你怎么又知道了?”
端阳看着他,神色坚毅却温柔:“有些事情,当你走到终点再回过头看的时候,会非常清晰。我确实知道这点。”
“所以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他这么问时,已经准备好了听青年说:请你替我给老师报仇一类的句子,但令他意外的是,端阳只是说,我想留在这里,把事情查清楚,给所有死者讨个公道,以慰老师在天之灵。
类似的话,刑从连仿佛在许久之前也听林辰说过,林辰说过,要为许染讨个公道。
但林辰和端阳当然是不同的,他皱了皱眉头看端阳:“螳臂当车,你能活着站在这里都应该谢天谢地,讨公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公道?”
端阳很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林顾问最终没有熬过去,你会怎么做呢?”
虽然端阳语气和顺,但刑从连却有种被人指着鼻子骂的错觉:“当然是去杀了查拉图。”
“我不能杀吗?”
“你有这个能力吗?”
端阳笑了起来:“暂时没有,而且我是医生,不能杀人。”
“这是什么逻辑?”
“你不用管,我和你不一样。”端阳合上骨灰盒的盖子,站起身对他说:“其实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说,就算我现在知道,我老师的死亡、高孟部族的流离失所,这一切都是周瑞制药利用查拉图在雨林的势力进行非法人体实验所造成的,但我对此确实无能为力。我个人的力量既杀不了查拉图,又没有足够证据能让这个跨国公司破产倒闭,所以只能在这里呆下来,看看有朝一日,是不是有某一契机能让我扳倒这两座庞然大物。”
“周瑞制药?”刑从连打断端阳。
“您想听吗?”端阳抱着骨灰盒,同他一起走上船,一副你听了就得负责到底的样子。
“我本人确实不是很想听,但如果涉及华国企业违法,确实在我职责所在。”刑从连说。
端阳转过身,凝望着手中的骨灰盒,半晌后,缓缓开口:“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