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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逐渐降临下来,夏村,战斗暂停了下来。
所谓暂停,是因为这样的环境下,夜间不战,不过是双方都选取的策略而已,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猝然发起一次强攻。郭药师等人站在雪坡上看夏村之中的景象,一堆堆的篝火正在燃烧,仍旧显得有精神的守军在那些营墙边集结起来,营墙的东南破口处,石头、木料甚至于尸体都在被堆垒起来,堵住那一片地方。
偶尔,那营墙之中还会发出整齐的呐喊之声。
如此惨烈的战事已经进行了六天,自己这边伤亡惨重,对方的伤亡也不低,郭药师难以理解这些武朝士兵是为什么还能发出呐喊的。
从战斗的角度上来说,守城的部队占了营防的便宜,在某方面也因此要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因为何时进攻、怎样进攻,始终是自己这边决定的。在夜间,自己这边可以相对轻松的睡觉,对方却必须提高警惕,这几天的夜里,郭药师偶尔会摆出佯攻的架势,消耗对方的精力,但每每发现自己这边并不进攻之后,夏村的守军便会一起哄笑起来,对这边奚落一番。
包括每一场战斗之后,夏村营地里传出来的、一阵阵的齐声呐喊,也是在对怨军这边的嘲讽和示威,尤其是在大战六天之后,对方的声音越整齐,自己这边感受到的压力便越大。你来我往的攻心计策,每一边都在不遗余力地进行着。
哔哔啵啵的声音中,火丝游动在眼前,宁毅走到火堆边停了一会儿,抬伤员的担架正从旁边过去。侧前方,大约有百余人在空地上整齐的列队,听着一名身如铁塔的汉子的训话,说完之后,众人便是齐声呐喊:“是--”只是在这样的呐喊过后,便大都显出了疲态,有些身上有伤的,便直接坐下了,大口喘气。
这里的百余人,是白日里参加了战斗的。此时远远近近的,也有一拨拨的人,在训话之后,又回到了驻防的岗位上。整个营地里,此时便多是密集而又杂乱的脚步声。篝火燃烧,由于天寒地冻的,烟尘也大,不少人绕开烟柱,将准备好的粥饭食物端过来发放。
当初在牟驼岗救下的千余人,此时大多也都被发动起来,参与到做饭、照顾伤员的行列里。
原本饱受欺凌的俘虏们,在刚到夏村时,感受到的只是虚弱和恐惧。后来在逐步的发动和感染下,才开始加入帮忙。事实上,一方面是因为夏村被围的冰冷局面,令人不寒而栗;二来是外面这些士兵竟真能与怨军一战的实力,给了他们不少鼓舞。到这一日一日的挨下来,这支受尽折磨,其中大部分还是女子的队伍,也已经能够在她们的努力下,振奋不少士气了。
虽然连日以来的战斗中,夏村的守军伤亡也大。战斗技巧、熟练度原本就比不过怨军的队伍,能够依靠着守势、榆木炮等物将怨军杀得伤亡更高,本就不易,大量的人在其中被锻炼起来,也有大量的人因此受伤甚至死去,但即便是身体受伤疲累,看见那些骨瘦如柴、身上甚至还有伤的女子尽着全力照顾伤员或是准备饭食、帮忙防守,这些士兵的心中,也是难免会产生暖意和荣誉感的。
一支军队要成长起来,大话要说,摆在眼前的事实,也是要看的。这方面,无论是胜利,或是被守护者的感激,都有着相当的分量,由于这些人中有不少女子,分量更是会因此而加重。
军队中出现女人,有时候会减低战意,有时候则不然。宁毅是放任着这些人与士兵的接触,另一方面也下了死命令,绝不允许出现对这些人不尊重,随意欺凌的情况。往日里这样的命令下或许会有漏网之鱼出现,但这几日情况紧张,倒未有出现什么士兵忍不住强暴女人的事件,一切都还算是在往积极的方向发展。
宁毅看着那些下来递送食物的人们,再看看对面怨军的阵地,过得片刻,叹了口气。随即,红提从不远处过来,她半身血红,此时鲜血都已经开始在身上凝结,与宁毅身上的状况,也相差仿佛,她看了宁毅一眼,过来搀住他。
“还想走走。”宁毅道。
“先上去吧。”红提摇了摇头,“你今天太乱来了。”
“不冲在前面,怎么鼓舞士气。”
“你差点中箭了。”
“战场上嘛,有些事情也是……”
他本想说是难免的,然而旁边的红提身子紧贴着他,血腥气和温暖都传过来时,女子在沉默中的意思,他却忽然明白了。纵然久经战阵,在残酷的杀场上不知道取走多少人命,也不知道多少次从生死之间跨过,某些恐惧,还是存在于身边人称“血菩萨”的女子心中的。
染血的两人依偎前行,陈驼子等人在后方跟着,不多时,经过一处训话的百人阵。宁毅稍稍停顿:“还能战吗!?”
为首那小将悚然一立,大声道:“能!”
后方百余人便是一声齐喝:“能——”
声音沿着雪谷远远的传开。
宁毅点了点头,与红提一道往上方去了。
娟儿正在上方的草屋前奔走,她负责后勤、伤兵等事情,在后方忙得也是不可开交。在丫鬟要做的事情方面,却还是为宁毅等人准备好了热水,见到宁毅与红提染血归来,她确认了宁毅没有受伤,才稍稍的放下心来。宁毅伸出没什么血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
“有个小兵,叫陈贵的,救了我的命,他死了,你记下他的名字,以图后报。你……也歇一歇吧。”
娟儿已经忙得发鬓凌乱,点了点头,又摇头:“我不累,姑爷,陆姑娘先去擦洗一下吧。”
宁毅点了点头,挥手让陈驼子等人散去之后,方才与红提进了房间。他确实是累了,坐在椅子上不想起来,红提则去到一旁,将热水与冷水倒进桶子里兑了,而后散开长发,脱掉了满是鲜血的皮甲、长裤,只余亵衣时,将鞋袜也脱了,放到一边。
纵然如此,她半张脸以及一半的头发上,仍旧染着鲜血,只是并不显得凄厉,反只是让人感到温柔。她走到宁毅身边,为他解开同样都是鲜血的甲胄。
“你身体还未完全好起来,今天破六道用过了……”
“总有些时候是要拼命的。”
宁毅站起来,朝装有热水的木桶那边过去。过得一阵,红提也褪去了衣物,她除了身材比一般女子稍高些,双腿修长之外,此时浑身上下只是匀称而已,看不出半丝的肌肉。虽然今天在战场上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但当宁毅为她洗去发丝与脸上的鲜血,她就更显得温和柔顺了。两人尽皆疲累,宁毅低声说话,红提则只是一边沉默一边听,擦洗一阵,她抱着他站在那儿,额头抵在他的颈项边,身体微微的颤抖。
若不考虑其它,以红提的武学修为,即便天寒地冻时一丝不挂的出门,恐怕都不至于会感到寒冷,只是曾经在吕梁的夫妻生活,在拥有了家庭的现实后,她因宁毅在战场上的危险感到了后怕而已。宁毅也只能抱着她而已。
“……两边打得差不多,撑到现在,变成玩梭哈,就看谁先崩溃……我也猜不到了……”
战斗打到现在,其中各种问题都已经出现,箭支两天前就快见底,木材也快烧光了,原本觉得还算充裕的物资,在激烈的战斗中都在迅速的消耗。即便是宁毅,死亡频频逼到眼前的感觉也并不好受,战场上看见身边人死去的感觉不好受,即便是被别人救下来的感觉,也不好受。那小兵在他身边为他挡箭死去时,宁毅都不知道心里产生的是庆幸还是愤怒,亦或是因为自己心中竟然产生了庆幸而愤怒。
如此过得一阵,他扔掉了红提手中的水瓢,拿起旁边的棉布擦拭她身上的水滴,红提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今天用破六道……”但宁毅只是皱眉摇头,拉着红提,将她扔到床上,红提还是有些犹豫的,但随后被他握住了脚踝:“分开!”
宁毅上去时,红提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身体,随后,也就温顺地依驯了他……
夏村营地下方的一处平台上,毛一山吃着馒头,正坐在一截木头上,与名叫渠庆的中年汉子说话。上方有棚顶,旁边烧着篝火。
“渠大哥。我看上一个姑娘……”他学着那些老兵油子的样子,故作粗蛮地说道。但哪里又骗得了渠庆。
“都是破鞋了。”躺在简单的担架床上,受了伤的渠庆撕着手里的馒头,看着远远近近正在发送事物的那些女人,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又道,“能活下去再说吧。”
毛一山摇了摇头:“反正……也不是她们想的。渠大哥,她这两天都给我送吃的,跟我说,要我活下来,多杀敌。渠大哥,我看她……说话的时候脑子都有点不太正常了,你说,这一仗打完,她们里面很多人,是不是活不下去了啊……”
他望着怨军那边的营地火光:“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帮人呢……”他问得很轻,这几天里,他认识了好几个兄弟,那些兄弟,又在他的身边死去了。
渠庆没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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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宫,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
周喆走上皇宫内城的城墙往外看,冷风正在吹过来,杜成喜跟在后方,试图劝说他下去,但周喆挥了挥手。
在城墙边、包括这一次出宫路上的所见,此时仍在他脑海里盘旋,夹杂着慷慨激昂的旋律,久久不能平息。
他因此并不感到冷。
“杜成喜啊。”过得许久许久,他才在冷风中开口,“朕,有此等臣子、军民,只需励精图治,何愁国事不靖哪。朕以前……错得厉害啊……”
“陛下……”皇帝自省,杜成喜便没法接下去了。
好在周喆也并不需要他接。
“朕以前觉得,臣子之中,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民心,亦是庸庸碌碌,无法振作。但今日一见,朕才知晓,天命仍在我处。这数百年的天恩教化,并非徒劳无功啊。只是以前是振作之法用错了而已。朕需常出宫,看看这百姓黎民,看看这天下之事,始终身在宫中,终究是做不了大事的。”
他脑海中,始终还盘旋着师师抚筝的身影,停顿了片刻,忍不住脱口说道:“那位师师姑娘……”
杜成喜往前一步:“那位师师姑娘,陛下可是有意……”
周喆摆了摆手:“那位师师姑娘,以往我两次出宫,都未曾得见,今日一见,才知巾帼不让须眉,可惜啊,我去得晚了,她有相恋之人,朕又岂是棒打鸳鸯之辈。她今日能为守城将士放歌抚琴,他日朕若能与她成为朋友,也是一桩幸事。她的那位恋人,乃是那位……大才子宁立恒。不简单哪,他乃右相府幕僚,辅助秦嗣源,相当得力,早先曾破梁山匪人,后主持赈灾,此次城外坚壁清野,亦是他从中主事,而今,他在夏村……”
“此等人才啊……”周喆叹了口气,“就算异日……右相之位不再是秦嗣源,朕也是不会放他寒心离开的,若有机会,朕要给他重用啊。”
“朕并非小心眼之人,都是小事,杜成喜。”周喆顿了顿,“而今最重要的,时机一到,朕要议和。”
“陛下的意思是……”
“朕不能让此等臣民,死得再多了。宗望久攻我汴梁不下,本身必然已损失巨大,而今,郭药师的部队被牵制在夏村,一旦战事有结果,宗望必有和议之心。朕久不过问战事,到时候,也该出面了。事已至此,难以再计较一时得失,面子,也放下吧,早些完了,朕也好早些做事!这家国天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非得痛定思痛,励精图治不可,朕在这里丢掉的,迟早是要拿回来的!”
他成为皇帝多年,天子的威仪早已练出来,此时目光凶戾,说出这话,冷风之中,也是睥睨天下的气势。杜成喜悚然而惊,当即便跪下了……
冷风吹过天空。
夏村的点点火光里,人影来去,怨军大帐,则灯火通明,汴梁城外的攻城营地中,通传情报的战马、传令兵仍在来来去去,千疮百孔的城头上,巡逻的士兵走过一处处豁口,或是绕开在女墙后沉睡的士兵身体,打更的声音偶尔响起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在这样的夜里,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的、重要的思绪在翻涌、交织。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九,汴梁城墙上,战事持续,而在夏村,从这天早上开始,奇怪的沉默出现了。交战数日之后,怨军第一次的围而不攻。
“怎么回事?”上午时分,宁毅走上瞭望塔,拿着望远镜往怨军的军阵里看,“郭药师这家伙……被我的地雷阵给吓到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见得全是好事。”秦绍谦在旁边说道,但无论如何,面上也有喜色。
“啧,那帮锉逼被吓到了,不管怎么样,对我们的士气还是有好处的。”
“已经安排去宣传了。”走上瞭望塔的闻人不二接话道。
这个上午,营地之中一片喜气洋洋的嚣张气氛,闻人不二安排了人,从头到尾朝着怨军的军营叫阵,但对方始终没有反应。
他们并不知道,在同一时刻,距离怨军营地后方数里,被山麓与树林间隔着的地方,一场战事正在进行。郭药师率领麾下精锐骑队,对着一支万人军队,发动了冲锋……
蹄音翻滚,震动大地。万人军队的前方,龙茴、福禄等人看着铁蹄杀来,摆开了阵势。
“诸位兄弟,卫国杀敌,便在此时,我龙茴与诸位同生共死——”
“福禄与诸位同死——”
“王传荣在这里!”
“崔河与诸位兄弟同生死——”
“太原倪剑忠在此——”
龙茴朝着周围的队伍,奋力呐喊!随后,应和之声也不断响起来。
天云漫卷,黑压压的,又要下雪了。
半刻钟后,他们的旌旗折倒,军阵崩溃了。万人阵在铁蹄的驱赶下,开始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