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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逢五的日子,皇帝必须去皇后所在的秋信宫过夜,据说“五”是天地交合之数,这一天人间的帝后要做表率,否则会扰乱宇宙中阴阳的运行,小则引发火灾,重则星象失序,那就是天谴了。
韩孺子很想问一句,皇帝成为傀儡会引发多大的灾难?但他只能安静地吃饭,而且是依照古人的习惯,跪席而餐。
皇后跪坐在侧席,从前每道菜由宫女端到皇帝面前的桌案上,现在多了一道程序,皇后接在手中,稍稍转身再放下,以示尊敬,皇帝则点头表示感谢,平白浪费许多时间,没吃多少他就饱了,可菜肴还是一道道摆上来,由不得他说不吃。
仪式终于结束,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被端走,韩孺子莫名其妙地又感到饥饿,只好忍耐,盼着这一夜快点过去。
这个简单的愿意注定难以达成。
太监与宫女大都离去,却有三个人留下,一位是太监左吉,一位是宫女佟青娥,一位是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官。
皇帝与皇后被请进卧房,在床上并肩而坐,左吉与佟青娥分侍左吉,女官站在对面,施礼之后笑吟吟地看着新婚不久的两个人。
韩孺子预感到事情不妙,皇太妃看来没有完全说服太后,他又要被迫行夫妻之道。
果不其然,女官一开口就说了一通天地、阴阳、乾坤等等大道理,最后归结到夫妇之礼,“陛下与皇后同房而不同床,或同床而不同枕,违背夫妇之礼,上愧列祖列宗,下惑四方百姓,更是忤逆太后一片苦心……”
韩孺子越听越惊,忍不住打断女官,“你知道……我们没有同床?”
他还感到愤怒,以为有人在偷偷监视自己,看向站在皇后身边的佟青娥。
女官微微一笑,“新婚数日,陛下与皇后睡过的被褥干干净净,那自然就是没有同床了。”
韩孺子越听越糊涂,不过总算知道佟青娥不是奸细,于是严肃地说:“朕明白了,朕与皇后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再说。【ㄨ】”
女官显然有备而来,轻易不肯屈服,笑道:“若是没有皇后,陛下自可再等几年,既然有了皇后,就该遵守礼仪,不该让皇后枯等、让太后忧心。今日即是良辰,请陛下与皇后圆房,若有不懂的事情,本官与宫女佟青娥都可代为解答。”
韩孺子越听越怒,作为傀儡,他已经很听话了,很少惹麻烦,还帮太后度过难关,可是这样还远远不够,仍要被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于是沉下脸来,“朕最近身体不适,无意圆房,你们退下吧。”
女官笑容不改,“陛下纵不以大楚江山为念,也该想想皇后的感受。陛下若是执迷不悟……”
“没错,我就是执迷不悟。”韩孺子被逼到绝路,没有别的办法,干脆耍赖,反正他没什么可怕的,“我就是不在乎天地运行、阴阴失调,太后忧不忧心我也不在乎,你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这些事情,不觉得脸红吗?”
女官被说得愣住了,但她并不脸红,反而很生气,“陛下居然说这种话,怎么对得起太后?陛下令本官没有选择,只好——用强了,佟青娥,该你动手了。”
韩孺子以为用强就是打架,听到女官叫佟青娥,不由一愣,这名宫女虽然比他大几岁,毕竟是名女子,女官实在太瞧不起人了,心中大怒,腾地站起身,正要开口,吃惊地发现并肩而坐的皇后先他一步也站起来了。
皇后脸色铁青,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我天天拜见太后,怎么没听太后亲口说过这种话?你说这是太后的意思,好,咱们这就去见太后,当面问个清楚,太后若说是,我当众和皇帝做给你们看,太后若说不是,你该当何罪?”
女官神情大变,喃喃道:“这种事情怎么能问太后?”
皇后更怒,“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问不得、说不得吗?怎么敢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我虽然年幼,没读过多少圣贤书,可也知道皇宫是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几名奴才教皇帝闺闱之事了?内起居令呢?怎么不在?让他把你的话记下来,也让后世看看,大楚皇宫里的奴仆张狂到什么程度!”
女官的神情变得惊恐了,扑通跪下,她一跪,佟青娥也跟着跪下,两人哑口无言,全都瞧向左吉。
左吉脸色也是微变,勉强笑道:“皇后言重了,宫里有太后和陛下,谁敢张狂?都是她不会说话……”
“她不会说话,你来说,左公既然是太后侍者,应该最懂太后的心意,你说吧。”皇后虽是个小女孩,这时却有几分霸气。
左吉张口结舌,转向女官,怒道:“混账东西,让你来劝说陛下而已,谁让你说这些无礼的话?还不向陛下和皇后请罪!”
女官有口难辩,只得不停磕头。
韩孺子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挥手道:“朕不计较,你们退下吧。”
女宫如蒙重赦,膝行退到门口,起身就跑。
左吉尴尬不已,边退边说:“陛下休息。”
退至门口,左吉心有不甘,对皇后道:“崔家教出一位好皇后。”
“太后不也教出一位好奴才?”皇后冷冷地说。
左吉嘿了一声,转身退出,崔家的势力还很大,连太后都要让几分,他暂时惹不起,也是他一时糊涂,光想着如何控制皇帝,忽略了年轻的皇后。
屋子里还剩下一个佟青娥,她本应服侍皇帝和皇后休息,现在却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
“你也退下吧,今晚不用你服侍。”韩孺子并不怪罪佟青娥,作为一名宫女,她同样身不由己。
佟青娥应声是,同样膝行后退,然后仓皇跑出房间,将门关上。
韩孺子扭头看向皇后,发现这个小姑娘与最初印象完全不同,既聪明又果敢,而且懂得比他多,他只是愤怒,皇后却已想到与太后对质。
皇后的神情恢复正常,稚气,还有一点羞怯,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我没想到宫里的人会是这样。”
“你怎么猜到左吉是背着太后行事呢?”最让韩孺子佩服的是这一点。
“其实我没猜到。”皇后又笑了一下,“可我觉得,这件事就算真是太后安排的,她也不会承认,不会当着咱们的面提起,更不愿被记录下来。”
韩孺子一点就透,他很聪明,可有些事情单凭聪明是解决不了的,必须得是熟知情况、了解细节的人才能看出那些隐藏的破绽,“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左吉他们是奴,可以不要脸面,太后是主,必须守礼。”
紧接着,韩孺子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只有你威胁去见太后才有用,你是崔家的人,在宫外有照应,事情能闹大,若是我去——太后会让人打我一顿,外面的人根本不会知道。”
韩孺子坐下,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再等,皇后暂时安全,他还处在危险之中,左吉明显是要立功讨好太后,早晚还会再强迫他行夫妻之道。
他抬起头,发现皇后仍站在那里,神情比他满怀心事的他还要忧郁。
“你怎么了?”韩孺子惊讶地问。
“没什么。”话是这么说,皇后却突然跪下,一只手臂放在床上,抬头看着皇帝,问道:“陛下是不是因为我是崔家的女儿,所以才会……才会……独睡一边?”
“你想多了,其实是因为……”韩孺子不想现在就提起东海王,叹了口气,“其实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听人说,太后急着要太子,太子一诞生,我就没价值了。我不仅躲着你,还得躲宫女,唉——”
韩孺子长叹一声。
皇后转忧为笑,虽然比皇帝还小一岁,她懂得却稍微多些,离家之前也听长辈妇女说过一些必要的事情,“别的皇帝因为后宫嫔妃太多而被称为昏君,陛下居然连一个都嫌多,可称是至明之君了。”
韩孺子也露出一个苦笑,他甚至不觉得自己真是皇帝,哪来的“明君”?“休息吧,你也应该累了。”
韩孺子起身,要向另一头的椅榻走去,皇后轻声道:“陛下还是睡床吧。”
“我跟你说了,这样很危险!”
“床足够大,我睡一边,陛下睡一边,只要咱们不接触,就不会有事。”
“不接触就没事吗?不是同床共枕就会怀上小孩儿吗?”韩孺子不太肯定。
皇后低头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咱们同床,但是不共枕,陛下可以安心了吧。”
韩孺子听出皇后话中的嘲笑之意,脸色微红,他可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迅速察觉出危机所在,对男女之情却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只记得故事里的夫妻同床共枕之后就有了孩子。
“真的没事?”
皇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吧。”韩孺子也不喜欢睡椅榻。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难得一次自己动手脱掉外衣,皇后先上床,过了一会说:“我躺好了。”
韩孺子先去吹熄蜡烛,然后摸黑上床,靠边而卧,默默地躺了一会,心想皇后懂得多,于是小声问:“为什么被褥干净,他们就知道咱们没同床呢?”
“我也……不明白。”
皇后声音里有一丝犹豫,韩孺子相信她知道而不想说,那或许也是不适合直接说明的事情,他不再追问,开始琢磨如何对付左吉。
这意味着他来不及等母亲的回信了,还意味着他只能选择信任皇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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