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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熙九年,秋,广南西路,宜州城外的望归亭。()
鲁墨烟轻轻拍开一个酒坛的泥封,笑着:“这坛抱春九花酿是城中海兴楼东家亲自酿制,需侯至三月初一早晨春暖雾融,取自城东姑娘山的泉水,会合同样新采不久的白玉兰、粉头月季、石斛花、紫葳、梨花、侧柏叶花、金银花、紫花地丁、槐花九种花朵,用他家祖传的秘法蒸就,然后再深埋埋在地下九年方可饮用,花香与地气交浸,甘郁醇厚,可迎风醉人。这一批总共只做了六坛,原本是拟待下个月他女儿出嫁时待客之用,我花八十两白银才从他家后院启出一坛,特送来与大师饯行。”
一个石青色长袍的道士站在亭外,背负一柄长剑,手里挽的马尾拂尘纯净如雪,全没一丝杂尘。此刻听得鲁墨烟话也并不回头,自背负了双手向天边远眺,秋风过耳,吹起他飞扬的长髯和的牵丝如烟的拂尘,隐隐有登仙之意。良久,他怅望着云天之外一行人字经过的大雁,漫声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自我去岁来此来此斩杀金贼,倏乎已有一年。山中野草连蔓,庙观钟鼓蒙尘,似乎我也该到了要回去的时侯了。”
云彩似乎不胜风气似的扯乱如残絮,慢慢向远方飘去,天气似乎又凉了几分。
一阵马铃声慢慢的由远及近,几个依稀的人影出现在亭前的古道上,惊蹄刨地,卷起一些淡淡的飞尘。
“是韩大人和鹤龄兄他们来了。”鲁墨烟只抬头瞥了一眼,已经认出了来人。
话间,几骑已经奔至亭前,马上骑士们纷纷勒缰下马。后面跟着又停下一架马车,程灵松过去把妻儿从车中接下,韩侂胄则已经上前两步走到道士身后,拱手道:“道长何离去匆匆!”
铁月转身揖掌还了一礼,淡淡笑道:“大人等已经蒙得朝庭恩赦,贫道护卫之责已完,这便要重回高山古观之中修习了。”
韩侂胄在鲁墨烟来就职后,待遇已有好转,又经程灵松和铁月道长一年的照顾和护卫,现在已是身康体健、脸上滋生出红光。近日终于盼来朝庭的特赦恩令,正待联络党友、东山再起时,却意外的得到了铁月要携一众弟子回山的消息。
自一年前铁月在火场一举救下众人后,其出神武技也让众人深深折服。后来政敌虽又派出两拨刺客,但在他的闹海游龙剑法和风尘大千步法下全是只能引颈伏。众人视之如神助,韩侂胄此次蒙赦后不日即将回转京师,雄心勃勃,对铁月道长顿生招揽之意。
他接过鲁墨烟递过的一个酒盏,亲自捧送铁月手中,又再捧起另外一盏,道:“此去莫干山,一路途远艰辛。下官在渐江南部有一宅院,还算清雅,道长可顺道先去盘桓住几日,休息好精神再上路。”
铁月笑道婉拒:“大人美意,贫道心领了。但贫道多年山中修行,已安于此道,人间富贵,反而享受不起了。”
韩侂胄不甘心的再劝一句,“国家如今多事之秋,也正是用人之际。我愿与诸位同仁齐心同愿,誓要恢复河山、振兴大宋,故广纳四方贤才,无论三教几流。道长剑法,神乎其技。当于人间大放光芒,岂可埋于深山中蒙尘?”
铁月仍是淡淡一笑:“我是出家之人,本不应再涉身这俗世之事。此次机缘能相陪大人一载,一来是敬重大家满腔报国救难热忱,二来是还史大人当年相助之恩。如今前恩已了,大人也得脱樊笼,贫道再不走,更待何时?”
韩侂胄闻言已知再劝无望,只好招手让随从捧上一个木匣,道:“并无意以此俗物误道长清修,这里只是一盘缠,供道长和弟子们路上之用。还请道长万勿再推辞。”
铁月也觉再行拒绝实有拒人千里之嫌,便了句:“我那就敬谢大人美意。”完打开匣盖,从其中取出三枚银锭交于弟子放入包裹中,道:“足矣,余下的请大人收回,以资将来有用之事吧。”
这刻史灵松夫妇也走上前来。史灵松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长,这次相助之情,灵松感激不尽。这是我写给道观所在的德清县县令的一封书信,此人是我同乡,私交甚笃,日后道长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去找他。”
铁月将信收入怀中,答道:“今日相别,再会不知又是何日,请恩公善自保重。”
史灵松夫妇赶紧答谢,就连史妻怀中的珍儿也不高兴的哮起嘴的扯住铁月的袖角撒娇:“道长大叔,不要走嘛,再陪珍儿玩几天。”
铁月笑呵呵的把史珍接了过来,刮了一下她翘起的鼻头哄道:“道长的家,在山上。离开太久了,现在想家了。”他很喜欢这孩子,聪明可爱,在他驻留这里的一年里,这孩子总是喜欢跑来听他讲以前游侠各地的见闻。当然,也给铁月枯燥的守护岁月带来不少欢乐。
史灵松看着铁月脸上流露出的不舍表情,和妻子对望了一眼,咬了咬牙道:“道长,灵松还有一事请求。”
“恩公请,力所能及,定当尽心,无谓求不求的。”
“女跟道长嬉戏有日,颇是投契,不知道长肯否一并带回山中,收纳门下加以教导?”
“唔?”铁月惊呀的噫了一声,并不置可否,而是反问:“我听恩公长子多病,一直寄养他处,膝前仅此一女,何以舍得离开?再山中不比俗世,姐生于富贵之乡,父母怎舍得让她和我回去过这清苦日子?”
“黄龙之志未伸,我辈唯舍身以争,这以后的岁月有多艰险尚未可知。但孩子不应该随我夫妇涉险,所以厚颜请道长代为收留。”史灵松这些话时,史妻已经眼圈红,开始以帕拭面。他们二人昨晚商量了一宿,今天出来,仍是忍不住的饮泣。
“嗯,我与诸位大人或许缘尽于此,但与姐仍有薄缘。既如此,我就暂时替恩公一家照看姐。为了姐将来嫁人方便,就暂时在我身边作一俗家弟子吧。”铁月颔了颔,终于应承下来。何况这史珍骨胳清奇,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学武苗子。
史妻进前用手帕在女儿脸上细细的拭着,温声慰道:“孩子,道长山中有很多好玩的事物,你先跟他回去玩几天,过阵子情况好转后娘就去接你。”
史珍尚自懵懂之中,听得玩闹连忙叫好。史妻强忍住泪水,撑作笑颜一遍遍的叮咛着。
铁月虽身在空门,骨子里却仍是至性之人,此刻有见不得这分离悲哀的场面,便躬身道:“即如此,贫道便告辞了罢。”
鲁墨烟把众人掌中的酒盏再次斟满,“先莫急,此一别,不知相见何日,道长且多饮几盏,莫负这抱春九花酿之九载香厚。”
铁月也不答话,回到亭中与众人一再的把酒盏喝干。皆想到相期难测,不免惆怅,一坛酒转眼就见了底。喝到醉处,鲁墨烟起身高歌:“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铁月把盏中最后不滴酒倒入喉中,也不再告辞,唤过弟子来便起身大步而去。秋风吹起他们的袍袖,翩然若南归大雁。韩侂胄和史家夫妇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在夕阳中渐行渐远,最后彻底熔入那一片的浓郁的橙红光影之中再不可见。
古亭中唯鲁墨烟尤自辗转身形,舞袖高歌:“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