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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统十七年,二月初八。
距离今年元阳节所发生的屠杀,也过去了大半个月时间。无论是京城,还是其他地方的小民百姓,一众提心吊胆,生怕那皇帝拿自己开刀。江南那边,海固王依旧是守着自己的军民和大宁对立,丝毫不退让。
这日,连聿本打算在家中和柏倾冉打个火锅,去去寒气;不想自己的哥哥连信却匆匆忙忙地过来说父亲有急事。连聿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吩咐蓝儿去准备好食材,待晚上回来便可以和公主一起用晚膳。
连聿常服未换,只是披了一件衾衣便随了连信出门。
连府。
连信带着连聿进了家门,进门之后还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身后有没有人跟着;连聿留意到兄长这番举动,心中的疑惑更深。
“哥,阿爹叫我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只是阿爹说了,这件事很重要,而且要我小心路上会不会有其他人跟着,务必要确保这件事不会泄露出去。”
连聿狐疑地皱紧了眉头,见连信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朝府里正堂走去。
初入正堂,连聿便瞅见连复和连二两个人穿了一身黑衣黑裤,背对站立在堂前;而那原本供奉在正堂之中的一副字画,此刻却变成了几个黑木牌位。
“阿爹,聿儿来了——”连聿方走上前,只见那进入视线的几个牌位、上座列着的是‘大延顺和皇帝’,下座列的是‘大延太子统’‘大延明王扬’。见此,心中大惊:
“阿爹!何以在家中祭拜前朝皇族?这…这可是犯了死罪啊!”连聿不由得被连复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近来,祭拜大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各家各户对子桑都闭口不提。眼下父亲怎么就自己祭拜了起来!
连信也是吓了一惊,却未敢问话,只是在身后默默站着。
连复回过身来,看向连聿;见这孩子脸上一副焦急,微微一笑:“死罪?只不过是祭拜死去的人,却是犯了不可原谅的罪孽吗?”
“不是…只是,近来皇上很忌讳…”连聿轻声回着。
“他当然忌讳、他这个当皇帝的,十几年来哪一天不在算计着前朝!”连复的目光顿时变得冷冽起来,望着虚无狠狠地说着:“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帝位,本来就是他使了手段才抢到了这一切!”
连聿直直愣了神,不知连复意思。
“大哥,不要动气。”连二忙上前来劝着。
连复点点头,脸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看回身后一脸茫然的连聿,再想及现今这天下的形势,十七年压抑在心底里的屈苦似乎得到了解脱一般。
“阿爹,唤聿儿来…所为何事?”
连复笑了。
“聿儿,有些事情,阿爹瞒了你们好多年。现在,也是时候告诉你了。”连复缓缓地走开了几步,复又回到连聿身侧:“之前,你说你在长公主府里的书房看了不少前朝史书。不知道你看了之后,对明扬之变有何想法?”
连聿始料未及。
“聿儿觉得,那场政变疑点很多。只是没有过多的记载可以让聿儿去想。”实际上,连聿曾觉得柏道成的出现有些耐人寻味。只不过他已是皇帝,更是自己岳丈、可以说什么呢。
难道真要说,觉得柏道成的清君侧、更加像是谋朝篡位?
连复欣慰地点点头,“没错。那么,你知道这些事情的另一面吗?”
连聿顿了顿,又摇了摇头。
“前朝太子,子桑统。他是一个很有抱负、也很有才干的储君太子。他一心希望着可以当一个好皇帝,把大延更好地传承下去。可是老天无情、朝中的权臣柏氏,早早揽下了朝廷之中的多处权力,使他这个太子、如同架线玩偶一般。”
“明扬之变、其实他早早得知。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子桑扬想抢皇位,也知道柏家柏道成也有这个意思。但是太子无权,没有办法对付柏家。于是在那一年的元阳节,他选择了亲眼看着自己的王朝覆灭、只为了日后有一天可以重振子桑。”
连复停了下来。
连聿听了,对当中真假并没有追究、却仍是觉得不解:“阿爹…太子为什么要选择把江山拱手于人?而且…政变之后,子桑家的人,不是都被杀了吗?…”
连复默。
“太子至死,也只有右相之女韶筝、这一个太子妃。太子妃体弱,此前曾两次为太子怀上孩子,却都出了意外小产。第三次怀上孩子时,正好是政变前一年。太子妃知道那时已经是多事之秋,所以在元阳节前,生下孩子就立刻送出宫外。太子也是希望孩子平安,对外说太子妃尚未临盆。”
连信听及此处,心中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这么说,前朝还有一个孩子生存在这世上?”连聿听懂了这个故事。转念一想,却有觉得有些不对劲:“阿爹,你又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难道是胡说瞎造的?
连复看回连聿,抿着嘴,眼中似有泪花闪烁:“太子此前,手下有一对亲信兄弟、分别叫连之民和连之凡。元阳节前,这两个亲信奉命将那皇孙带出宫外生活。以防万一,其中一个还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只为了不被柏家的人认出。”
连聿只觉得这世界似乎在一瞬间都静止了一般。
十七年前,皇朝遗孤。连家亲信、刀伤毁脸。
连聿看着连复脸上早已纵横了多年的多条刀疤,嘴里想说话,却又迟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来。这个故事,什么意思?真的,是意有所指吗?
“十七年了。”连复红着眼睛,只是一味地强忍泪水:“他们这一躲,已经躲了十七年。孩子,你告诉我,现在那狗皇帝对死了的人都处处为难,那一个活下来的皇孙,应不应该去反了他!”
“我…我不知道…”连聿脑子里一下子变得乱了起来,看着连复这般说辞,心里却涌起了一阵不安。“阿爹…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给聿儿听…”
“聿儿,这不是故事,这是真的,”连复拉着她,“你就是十七年前太子妃所诞下的那个孩子,你是前朝太子的嫡亲血脉,你不是我连之民的孩子,你不姓连,你姓子桑,你本名是子桑聿!”
聿连连后退了几步,摇着头,眼里皆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
我怎么会是前朝血脉,我怎么会是子桑遗孤!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如果我真的是子桑遗孤,现今我身为驸马,认那柏家做父,又算个什么!
连复见她这个样子,知她这一时间定是接受不了。
“聿儿,”连二守在一旁,向聿递过去一份明黄锦帛:“这是十七年前,太子委托我兄弟二人照顾皇孙的一则书信。里面,还印着大延子桑的玉玺。”
聿迟疑着接过,两手却有些颤抖。定了定心,方将其打开:
“大延顺和四十八年,正月。皇儿初生、女儿身。却未能留于身侧、据回,柏氏会在元阳起事,只恐拖累皇儿性命。亲信民、凡携皇儿出城,一为健全,二为光复;自知此举定累此儿一生劳苦,却无可奈何。今,为皇儿取名聿,赠以自身玉佩,望,身体强健,方能一统天下以重振大延。”
锦帛之下,是太子子桑统的私人朱印,以及方正的玺赢大延朝子桑氏皇帝诏’。
聿紧紧地握着包裹在锦帛之中的一枚龙形玉佩,看着锦帛上因岁月年久而显得有些脱了墨迹的字句,心里已经几番风雨。
抬眼去看回照顾了自己十几年的父亲和叔叔,此刻突然想到,那二人单字,连起来不就是‘复延’的意思吗。如此说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一个一生下来就背负着王朝荣辱的皇家人?
而且,还对着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的人,出言称作父皇…
聿有些失神,久久说不出话。
连信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虽不似聿那般痛苦、但也足够震惊。从小,只是知道她不是亲生的,以及是一个扮男相的妹妹、罢了。却不知,她是一个生下来就需要扮作男儿身的女儿家,只有这样,才可以勇敢活着。
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日后,为人君。
“皇孙殿下——”
连复和连二皆是一同向着聿跪拜在地,一声尊称更让聿退了半个身子向后。
“臣、奉了太子之命,此生,一保殿下周全;二保殿下夺回帝位。殿下,现今柏道成坐在皇城之中,还对前朝之人滥杀无辜;臣恳请殿下,随着臣等离开皇城,到江南承运城,以祖庙为据,反柏家!”
聿嘴角只扯着一道苦笑。
“今天这一切,真的不是说笑吗。”
连复抬起头来直视她:“臣,为何要以此事说笑?十七年前,殿下的父皇和皇祖父被那姓柏的害死殿中,母后也为了掩饰您的离开而*去世;殿下,是否真的觉得这些杀身大仇不应该报?若他柏家,是个贤明帝王,臣也认了;只是,他姓柏的狼子野心就是狼子野心,殿下若是不报此仇,太子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聿的眼里,似乎真的看到了当年情景。
幼儿出生,连夜哭泣、两名侍卫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逃出皇城;佳节盛宴,君臣和乐,一杯酒后东窗事发、太子毒发,脸颊带泪;寂静深夜,撑着虚弱的身子拿过烛台,朝着殿房燃起了仇恨的火,为了孩子,葬身火海之中。
聿不禁流了眼泪、不为谁,只为了那朝夕相处多时的柏倾冉。
成亲,已经差不多一年。
一年来,本以为和她会此生携手共进,平静而安谧;但是,老天爷似乎一定要给我二人一个考验,一个牵扯到家仇国恨的考验!
冉儿,你为我妻,却是我杀父仇人之女…
若我身上,的的确确流淌着前朝子桑氏的血液,那么这一生,我便注定了不能和你们大宁柏氏共存。你我明明交好,是否,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殿下——”连复还想再劝,聿却伸出手来,示意不要再说。
“阿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喊你。你养了我十七年,我信你;你说我是前朝太子的遗孤,我也信你。我会跟你们去江南、只是,给我一些时间…”聿说着,不禁低下了头,似乎每说出一句话,就心如刀割一般。
连复点头。
聿将那玉佩和锦帛一并收于衣袍中,再看回堂中灵位。
只是徐步上前,拿过桌上的细长檀香沾着烛台燃了、再双手捏紧,向着正堂之上的三个灵位端正拜了三拜。
若我为子桑,此生定夺帝位、以慰当年祖上之死。
檀香一并没入桌上香炉之中,那顺着微风冉冉升起的几缕轻烟,一丝一缕地掠过座上的几个神主牌位,似是碰触到牌位上的金漆文字,换来几重会心的温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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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
连信驾着马车,将聿送回府邸。到达公主府时,清白的天色早已经入夜,周围皆是一派昏暗之景。下车时,连信看到她的脸色一阵阴郁,心中踌躇了很久才喏喏地开口:“聿…不对,殿下…”
“莫要再唤我殿下了。”
聿有些不快,“十几年前,哥哥如何待我我是知道的。我不希望,那一层身份的存在而让你疏远了我,对于聿而言,连信永远是我的兄长。”
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就是为了权力和势力蒙蔽了自己的心;高高在上的人,永远处于高高在上的状态、可是活在底层的百姓,却永远被压制在底层。
只是,不都是人吗?就算天子,也只是一个凡人啊。
聿眼神真挚地看他,看到了他的笑容。
“好。对于连信而言,你也永远是哥哥保护的人。快些进去吧、别让人看到了。”
“嗯。”
寥寥几句,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兴许,那一层隔阂是无论如何都会存在的。
聿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府中远处那道亮着的光芒,心中一阵刺痛。罢了、还是不要再多想此事,先暂且放下、先暂且放下……
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偏厅,远远地便闻到一股香味。
“我回来了。”聿缓步而入。只见那偏厅之中桌上,放着一柄火锅炉具,炉子里的水已经烧开,并着里面的肉和调料,飘着一阵引诱肚子的香气;炉子周围,摆了不少鱼肉菜蔬,盆盆碗碗一眼望去似有二十个之多。
“你回来了~”“驸马爷好~”
坐在火锅周围的,是柏倾冉和蓝儿。这二人脸上还沾着一些煤炭的乌黑痕迹,想必是忙活了一个下午才把这一顿给舞弄好的。
聿心里不禁有些感动,走到柏倾冉身边坐了下来。
“你们主仆二人,倒是都成了花脸猫一般了。”聿笑着接过碗筷、见她二人技术不妙,自己却是驾轻就熟地将食材放入锅里热水之中,沾着酱料涮着吃。吃过了,才开口去问她二人来:“你们可都吃饱了?”
主仆二人还在咬着碗里的肉,闻得这一句话都是一阵沉默。
“才没有,刚开始吃呢。”柏倾冉笑着。
“公主方才吃了不少呢,还抢了我的一些!驸马爷,你可得做主啊!”蓝儿毫不客气地在聿面前戳了柏倾冉的小报告,柏倾冉不禁恼得羞红:
“你这丫头!乱说话!”
“公主才乱说话,蓝儿说的可是真心话~”
“还说!信不信本宫明天让你去打扫茅房!”
一时之间,好端端的一顿温馨家宴变成了这二人的斗嘴之地、聿无可奈何地摇头,公主和蓝儿之间是越来越多的斗气了,真不知道该说蓝儿大胆、还是柏倾冉这个公主越来越没有公主的分寸。
其实也好,以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看着多折磨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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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江南?”
“嗯。”
夜里,寝室之中,在二人相拥的被褥里面,聿说起了去江南一事。只是单纯地图着此刻熄了烛台,没有光亮,不必让她看自己心虚的神情。而自己,也不忍心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只是,江南不是有叛军吗?听说,那边很乱,你去的话,会不会有危险?”柏倾冉心下不免担心,万一那些人得知聿是驸马呢?会不会以此要挟?
虽然,那些叛军也是因为父皇的莽撞而抗议、可是若丧失理智,聿岂不是有危险?
“不怕。我只是回去跟随阿爹办些事情,和祭拜一下先人而已。”聿忙俯过身去拥着那担心不已的人:“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会安然地回来。”
“那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嗯!等我。”
聿嗅着那萦绕鼻间的木樨香气,慢慢地下定了决心。
柏倾冉,你是我的、你是属于我子桑聿的。这一生,就算是用尽了生命去打这一场夺江山的战役,我也一定要把你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