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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说菜里的味道不对,许嬷嬷立马便再次想起之前的那句‘每每生病总碰巧赶上皇祖母驾临王府’,心思随即转了好几圈,甚至下意识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暗暗将厅内众人扫视了一遍。
她能想起来,太后自然也能想起来。毒害世子可比欺凌苛待更要严重百倍,太后当下便决定先将观庆和顺生压在一旁,让许嬷嬷另外带两个皇家侍卫去宇文胤住的小院,把埋在花盆里的食物找出来,交给宋太医检验。
太后的身体一直有头疼失眠的情况,因此出宫在外往往会随身带个太医,今日跟着太后来王府的便是宋太医。
齐王妃早在听闻宇文胤提到那些饭菜时便立即一惊,忍不住将袖下的双手攥紧成拳。但她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只在眼中闪过深深的恶毒和恨意,反而暗暗盘算起如何攀咬宇文胤来。
因为关于下毒之事她自认做的万无一失。药是她从娘家那里拿的,乃他们姜氏一族的家族秘药,就算宋太医医术再高也检查不出什么来。何况知道的人只有她和贴身丫鬟兰香,观庆和顺生两个奴才也不过只负责送饭和监督,并不清楚实情。
太后则趁着侍卫们出去的这会子功夫又问了齐王一遍:“王爷当真不要二世子了?”
齐王也年纪不小了,今年年初才过的三十生辰,已实打实的步入中年,太后其实并不愿意为了王府内的家事跟儿子产生什么冲突。人性本就险恶,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活了那多年若还看不透这些,太后就算是白活了。也正因为看透了,才不得不选择维护宇文胤,并试图点醒齐王。
可惜齐王看不透,也看不出太后的苦心。宇文胤却深知太后的这句问话究竟欲意为何,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倒异常配合的随着太后的话隐含期待又微带紧张的转身朝齐王望去。
他转身的幅度并不大,却将一个即使被父亲所不喜,内心深处却仍然敬仰和渴望着父爱的至纯至孝的少年形象演绎的十分完美。
太后看着宇文胤的表情不由透出了几分满意,却看不到宇文胤在双眼和齐王对上的那刻,眸底折射的轻蔑和冰冷。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依旧很明显,——因为宇文胤就是要暴露给齐王看见。
“本王才不要这种孽子!”齐王果然暴怒如雷,语气没有一丝转寰余地:“从今日起,这个孽子跟齐王府毫无关系!!”
太后立马又气的不轻,拍着扶手狠声道:“好,好的很!”
宇文胤微微垂下头来,掩去了眼里的算计。但在外人看来,少年似乎有些悲伤,却又多了几分释然,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东西,全身再无一丝负累。他的脊背依旧异常挺直,就像一棵迎风而立的青松,透过窗照进来的光正好从背后打在他肩上,依稀间仿佛一对翅膀,将如雏鹰般飞向远处的蓝天。
太后默默瞧在眼里,又看了看气到毫无仪态可言的齐王,突然对这个儿子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大俞朝虽讲究孝道,但所谓父慈子孝,父不慈要如何让子孝?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长辈苛待或遗弃年幼子女同为大错。在宇文家制定的祖训里,头一句便是长幼内外,法肃辞严,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1。
其实齐王虽不喜欢宇文胤,还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失去理智,当着太后的面就让他滚。会如此偏激,完全跟他做了一夜的噩梦脱不了干系。
正是小被子昨日在他吃晚饭时所释放的造梦技能,能让人梦到自己心底最恐惧或是痛恨的事。齐王天生愚蠢无能,偏偏性格还无比自负,目前尚且没什么怕的,却有个异常痛恨的往事,便源自于宇文胤的生母。
宇文胤的生母宁氏出身于书香门第,天生丽质又娴静脱俗,齐王当年可谓一见钟情,随即便要纳她为侧室。他那时才刚娶了齐王妃没多久,其好色之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况宁氏已经有了心心相印的竹马,自然不肯同意。齐王终是使了不少手段,将宁氏身为监门校尉的竹马贬到了朝不保夕的朔北边关,又将身为刺史的宁氏之父调去了偏远的南郡,于是宁氏从嫁入王府开始就不曾给齐王一个笑脸,见到他的眼神永远是厌恶冰冷的,齐王刚开始还能耐着心哄一哄,日子长了,却因自尊受挫而越发痛恨。
人和人之间最是容易因爱生恨,宇文胤又是早产而诞生的,齐王甚至一度怀疑宇文胤并非他亲子。幸好宇文胤长大后的相貌虽不大像齐王,却也完全不像宁氏的竹马,反倒和先皇相似。
宇文胤方才那个眼神让齐王立马就想到了昨晚做的噩梦,梦里的宁氏也是这样看着他,冰冷中带着轻蔑,仿佛他是地上肮脏且一文不名的烂泥。盛怒之下哪还顾得上其它,只恨不得挖下他那双敢看不起他的眼。
许嬷嬷在这时候带着皇家侍卫们回来了。
不过谁也没看到除了两个侍卫外,她身后还亦步亦趋的跟着个白白胖胖的小被子。虽然走姿歪歪扭扭又笨拙可爱,却跟上了她的步子,始终没被落下。
许嬷嬷进到宇文胤的所住的小院时,小被子还瘫在床上睡懒觉,滚来滚去的不想起。正把自己卷上又展开的自得其乐时,突然听到外面有陌生的脚步传来,忙就着刚刚卷起来的模样停下来,一动不动的缩在角落装死。
进屋后的许嬷嬷和小被子当初的反应一样,对里头简陋的环境表示出了难掩的惊讶,低头跟太后耳语时,自然也没忘如实禀报了这一点。但宇文胤埋进花盆的食物已隔了夜,又裹了一层花泥,宋太医那边能检验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小被子忍不住有些着急。古代试毒的法子本就单一,也没有什么科学工具,太医看诊无非靠望闻问切,并不是神仙,恐怕没法像他一样凭肉眼就察觉出问题。
宇文胤却一点也不急。其实他深知能验出的可能性不仅是不大,而是根本没有。齐王妃既然下毒,定会做的不留痕迹,何况她下的并非能让银针变色的剧毒。果然,宋太医那边对着食物查了半天,摇了摇头,“臣不才,没能发现有任何常见的毒物。不过……”
宋太医却在这时候顿了顿,犹豫着对太后道:“臣却探得里面含有生南星和草红花,这两样一起食用,能变成很烈的堕胎之物,但世子爷是个男子……”
小被子一听,不由出乎意料之外的愣了愣,宇文胤的嘴角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一个稍纵即逝的弧。
——太医虽查不出来有毒,他却能让太医查出别的东西来。
今日的侧室来的不少,环视一圈,尽是花枝招展珠光宝气,为首的那个便是近些年实力最强的宠妾郑夫人。她的坐姿很是端庄得体,想到前日被大夫确诊了有孕的事,不禁将头又高扬了几分。却在宋太医话没说完时便猛然变了脸,下一刻,竟眼含恨意的直直望向了齐王妃!
郑夫人已认定了这个堕胎药是齐王妃原本要下给她的了。
至于这药为什么送到了宇文胤那里,大抵是手下人一时失误,放错了地儿。只因五年前郑夫人便因齐王妃的手段而流过产,当时孩子已经五个月大,再有一段时间便能顺利降生,然而齐王妃娘家的权势太强,没有斗得过对方的可能。如今好容易才再度有孕,不料对方竟故技重施,实在是狠毒至极!
但这件事齐王妃倒是真冤。
宇文胤前日下学后碰巧看见郑夫人的贴身丫鬟领了个陌生女子悄悄从偏门进来,对方的举止和一般女子略有不同,身上还带着川芎的味道,显然是个民间女大夫,才由此推断出郑夫人可能有孕的事实。宇文胤的资源有限,弄不到什么珍贵药材,只有草红花比较廉价和常见,而生南星的气味和花椒相近,便用草红花和花椒一起煮成水,尽数倒入埋了食物的花盆里。
曾经丧子的滔天恨意加上想要自保的本能,竟让郑夫人在心思急转中突然跪倒在地,向太后磕头哭诉道:“求太后做主!求太后救臣妾肚里的孩子一命!!”
此言一出,不止太后,连齐王都愣住了。忙又是惊喜又是不可置信的问自己的宠妾道:“你竟是有孕了?”
郑夫人点了点头,我见犹怜的道:“臣妾前日才刚刚诊出了身孕,看王爷正忙着为太后驾临而张罗准备,便忍住了没说,想等太后抵达之后再给她老人家一个惊喜。然而今日先是发生了二世子被人毒害之事,又听到宋太医查出了堕胎之药……”
说到这里,郑夫人的眼泪顿时如珠子般不断下落,凄凄哀哀的道:“臣妾顿时想起了五年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没的,连用的手段都几乎如出一辙。而眼下的这份堕胎药虽然下到了二世子那里,但臣妾那边反而收到了一分实打实的毒|药!”
太后神色一凛:“什么毒|药?说清楚!”
郑夫人果然没有辜负宇文胤的希望,如他所料那般为了能扳倒齐王妃而编起谎来:“臣妾昨晚突然想喝莲子粥,便让丫鬟去膳房端了碗现成的来,却孕期反应而没喝成,喂给了屋里养的小鹦鹉。谁知那鹦鹉后半夜竟是死了,怕引得晦气,便命丫鬟一早扔了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聚在了郑夫人身上,只有宇文胤低了头,没再去看她唱作俱佳的表演。
有什么可看的呢?这府里头没人无辜,通通不过是狗咬狗罢了。宇文胤忍不住又想起了他的小被子,想着小家伙现在是躺在床上睡懒觉,还是把自己挂在了外头晒太阳。想起它用两只被角手舞足蹈的给他比划的小模样,心里便忍不住充满了暖意。
他的心已经黑了,而小被子就住在他心中唯一的一块净土里。
郑夫人那边终于演到了尾声,惨白的脸色配上那涟涟的泪珠,将极度受惊且无辜可怜的形象演的生动而真实,“……现在想想,臣妾实在后怕不已!求太后和王爷严惩凶手,替二世子和臣妾未出世的孩子做主啊!!”
她之前明明还像其他侧室一样在幸灾乐祸的围观看戏,现在倒是想起来帮宇文胤一起叫冤了。而话说到这个份上谁还会听不明白,下毒之人想必是把两份药给送错了,幸好阴差阳错,两个世子都安然无恙。
此事又转回观庆和顺生那里,太后看他们的神色已和看向死人无异,心惊胆战到让人不寒而栗:“真的无法无天了!竟然敢给主子下药,谁给你的胆子!”
他们两个虽狗仗人势,却完全没想过要摊上毒害的大罪,心知认不认都是个死了,只能寄希望于坦白招认而获得对家人的赦免,拼了命的磕头道:“是王妃娘娘,是娘娘让奴才们送的食盒,还交代了奴才一定要让二爷吃完,奴才们并不知其中原委啊!!”
顺生已把额头磕出血来,几乎声嘶力竭:“奴才是无辜的,所作所为均是逼不得已,全赖于王妃娘娘的指示,求太后开恩,饶奴才的家人一命!!”
矛头瞬间直指齐王妃,齐王妃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慌乱,袖子里的手剧烈的抖起来。郑夫人也见机行事,竟将五年前被害得小产的证据给一股脑的挑了出来。
今日在场的谁人都知道齐王妃怕是完了。
虽说她有个权势强大的娘家,并育有嫡子宇文正阳,眼下又无人中毒,但她已遭到了太后的厌弃,这个正妃基本上走到头了。齐王妃自然不服,还要竭力为自己辩解,可她还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太后呵斥住了。
“你给我住嘴!”太后指着她疾言厉色:“姜妤,哀家本以为你出身于世族大家,就算不喜欢家里的庶出子女,但当家主母的大度宽宏定然是有的,可直至今日才知道哀家竟被欺瞒了那么久!你执掌整个后宅,还有谁能越过你来投毒?这件事都明明白白的闹到哀家跟前了,你居然还敢争辩,真当哀家是老糊涂了不成!你真是,真是……”
子嗣问题一向是所有家族的重中之重,何况是如今人员凋零的皇家。太后简直越说越火,竟几乎要背过气去,许嬷嬷忙抬手帮她顺气,宇文胤在这时上前,认认真真的给他奉了一杯新茶,低低劝慰道:“皇祖母,眼下孙儿好好的,正是得益于您鸿福保佑,您别生气了,喝口茶水。”
太后今日被这一出出大戏弄得身心皆累,此时宇文胤这简简单单的一杯茶和一句话,却恰到好处地熨帖了她的心。宇文胤送茶的时候不经意抬了抬手腕,正好露出外衣里的小半截手臂,上面的冻疮和伤痕让太后看的又是一叹,回想起宇文胤的生母,歉疚感更深。不由拍了拍他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你也别恨你父王,他只是一时被蒙了心……”
“皇祖母言重了,”宇文胤听了这话,忙抬起头道:“常言道百善孝为先,孙儿怎么可能恨自己的父亲?”
嘴上这么说着,宇文胤心里却透着冷。
怎么可能不恨?都说要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他若不恨,怎么对得起去世的母亲,生生气死在南郡的外公,和自己艰难困苦备受侮辱的这一十三年?
——而眼下只是个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