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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在店内相谈甚欢,不料门外吵嚷之声骤然而起,十分刺耳。
玛拉忠于职守,准备出去料理一番,却被弘毅拦住,低声道:“商家自有运营之道,你可稍安勿躁!”
“嗻!”玛拉顺从的侍立一旁,却早已警惕万分。
“你这伙计十分可笑。大白天店铺开着大门,却不让我们进去,天下哪里还有此等怪事?”听声音应是南方口音,年纪不大,虽然不悦,却也矜持有度。
“就是,我们进京已过半年[1],自然知道你这南纸坊有些好书售卖,为何却不让我们进去呀?”另一个南方口音说道,年纪也是与前一人相仿的样子,同样不卑不亢。
“两位贡士爷,实在得罪,今日小店内有贵客,暂不营业,可否改日再来?您也可告诉小的你想买的文房用度、书籍古册,小的告诉掌柜的,明儿个您来的时候五折奉送可好?”小伙计机灵乖巧,一听就明白这二位都是会试得中的贡士,也不能轻易得罪,准备好言宽慰、施以小惠,尽快打发两人离去。
“哼!你当我们是贪图便宜之辈吗?我们只要原价购买,岂有平白占你便宜的道理?而且是要今日就买,因为你没有闭门谢客!”为首的南方口音说道,却依旧是温文尔雅,没有歇斯底里。
……
听着外面聒噪,张岁寒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准备向贝勒爷告罪,然后出去打发了吵嚷之人。
“且慢,人家说的有理,就让他们进来吧,原本就是我们理亏不是?”弘毅对于采取这种“文明吵架”方式的南方贡士十分感兴趣,准备见识一下他们的风采。要知道自从去年陈名夏[2]被杀之后,朝堂之上汉臣之间的南北之争有所收敛,代价却是南方汉臣的地位急剧下降,以属于“辽东旧人”的汉军旗官宁完我和属于“北人”的北方籍汉官刘正宗为代表的“北人”势力抬头。而这些北人,多多少少带有一些守旧势力的意味。在弘毅的潜意识里,总会联想到背后的大腕,也许就是自己至亲至爱的皇玛玛——皇太后布尔布泰。
再过几天马上要到来的顺治十二年乙未科殿试,一直为弘毅所关注,其中之一,是想早一些从中遴选几位日后自己可以倚重的新生代力量。
其二,就是要看一看最后的名单中,到底会有多少南方贡生,从而预判一下未来几年朝局的走向、评估一番顺治朝改革派和守旧派之间角力的态势。毕竟,后世穿越而来的弘毅知道,今后大清文脉、国策,乃至于中华文明在封建王朝最后二百多年的走向,是少不得南方士人的参与的。
毕竟,大航海时代早已到来,工业化时代暂未登场,这一时期,海上交通贸易是否顺畅,将决定一个文明的发展方向。中华文明必须尽早重返海上贸易格局,并且要尽力再登顶峰,眼下自己已经暂时创造了一个有利条件,那就是东南郑氏的归顺。东南沿海逐渐平定,这才有了大军挥师北上贝加尔湖,才有了与俄罗斯一决雄雌的历史机遇。但这还远远不够,要紧的就是通过海外贸易积攒实力,扩军备战。
其三,那些前明的遗民们,此时此刻,大多数还在南方坚守着自己的理想,或多或少受到他们影响的南方士子们,如果能够多一些进入仕途,就能潜移默化的影响朝局,就会早一些收拢这些遗民的心思……
张岁寒此刻已经在店门外向那两位新科贡士作揖赔罪了。
“两位贡士多多包涵,刚才小店有些要事需要办理,这才挡了二位的尊驾。不过现在已经照常营业了,多谢二位光临小店,请进请进。哦,另外,刚才伙计所说不实,今日二位可以各选一本古书,无论珍本也好,孤本也罢,本店一定双手奉送,分文不取!还祝两位学子他日殿试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张岁寒不愧是官商,知道诸多贡士自命清高的本性,上来就是作揖赔罪,满足他们的虚荣。而后故意加大了优惠力度,珍本孤本对于这些学子可谓诱惑颇大。接着送上美好祝愿,任凭你是满腔怒火,也是不好发作了。再者,那店面上悬挂得中进士试卷的法子,同样太有吸引力了!这二位一旦金榜题名,岂不是现在就要开始结识一二才好?
“店家客气,多谢多谢!但如果我们二人看好了贵店的东西,定要照价清付。我们江南贡士,绝不以蝇头小利而辜负圣人之道!”两人一同进得店内,为首一位二十五六岁样子的年轻人义正言辞,再一次说明了自己绝不贪图便宜的立场。
弘毅坐在奉茶座位上仔细端详这二人:
都是精干长衫马褂,头戴瓜皮帽,足蹬黑布鞋,腰挂精致香囊,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两人年龄相仿,大一些的那位正是刚才做代表性发言的,小一点的也有二十出头,却比领头人更显稳重沉稳一些,虽然恭敬有加,却也是不卑不亢。尽管两人都是国字脸、带着口音的官话听起来也有些相似,但年长的高高瘦瘦,年轻的有一点矮胖,一看两人绝不是血缘兄弟,更像是结伴入京赶考的同年。
高个青年背着双手四处环顾,矮个胖青年却注意到了当下店内唯一的“客人”、满洲幼童这一行人的不同:
店面东南角的奉茶席上,本有四把椅子,可只有一个一两岁的幼童端坐正位,其余三男两女,皆是垂手而立,任凭其余三张椅子空闲也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正中那位正襟危坐的幼童,长方脸型、下巴微尖,唇方口正、小鼻高挺,剑眉浓黑、眉尾上翘,天庭饱满、轮廓分明,两颊红润、两耳贴面,眼睛虽然不大,却又炯炯有神,此刻正默默观察着他们二人。尤为特别的是,时下无论满汉,似他这般年纪的幼童,皆是扎着两个总角的,而这一位,却早已是剃发蓄辫了[3]……
周围众人之中,为首的一个三十岁上下,一看就是读书人,却又貌似有了功名;另外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却是身板挺拔、浑身利索,分明是个习武戎马之人;余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格外细皮嫩肉,乍一看似二八少女一般娇弱,却是地位最底下的,正在幼童一旁小心伺候。后面两名女眷,皆是满族两把头,其中四十多岁的老妇人,穿戴却是最为讲究,行为举止也是最能放开,却依然站在幼童身后;另一位二十多岁少妇,虽是满族装扮,却见两位青年贡士进来,隐隐有一些汉女的羞涩慌乱,正在慢慢踱到老妇人的身后去了……
矮个青年见状,心中早已有了几分判断,于是不慌不忙冲着这一行人施了一个半礼。年纪最大的那一位官员没有任何表示,坐在椅子上的幼童却是微微颔首当做还礼,声音洪亮地说了一句:“先生自便!”。
这一情景更加印证了矮个青年的判断无误,只见他回过身去,走到高个青年身旁,轻轻耳语几句之后,拽着他转回身来。
“咳,我说店家,刚才我们也有不对之处,的确打扰了你招待贵客,还请……还请原谅!”高个青年有些不情愿,但在矮个青年的催促下,最终还是有礼有节的作揖赔罪。
矮个青年听他说完,分明是不甚满意,轻叹一口气,自己居然双膝跪地,说道:“学生、顺治十二年乙未科会试贡士闵叙,不知多罗贝勒爷在此,惊扰尊驾,万望恕罪!”
闵叙说完,使劲扯了一下旁边高个青年的衣襟。那位这才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很不情愿的跪了下来,一边马马虎虎十分不服的说道:“草民杨雍建,得罪爷了!”
弘毅实在是无奈无语无颜面对了!自己两岁不到的肉身,好不容易出了紫禁城,出来办个正事顺便透透气,不成想先被老万金油、官商通吃的张岁寒识破,现在居然再次被两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贡士一语中的,奶奶的,后世那些编造什么“微服私访”的编剧们,求求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身粗布衣服就算微服?不带仪仗就是私访?给力一点好不好呀!这不是让我很没有面子嘛!
[1]会试一般是在春节二月,而殿试一般是在秋季九月,之间相差七个月。
[2]陈名夏是当时清廷中南方籍汉族官僚的首领,因此,陈名夏案也称“南党案”。此案的背景比较复杂,在幕前直接出力的人主要是属于“辽东旧人”的汉军旗官宁完我和属于“北人”的北方籍汉官刘正宗,他们指责陈名夏的主要罪名是勾结朋党,擅权乱政。这也并非完全诬陷。清初“南人”、“北人”之间的朋党之争,源于明末党争,入清后仍然“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一直明争暗斗不断。陈名夏作为南党的首领自然不免结纳人才,“所推毂南人甚重,取忌于北”,而他的为人,“好为名高”、“性锐虑疏”、恃才凌人,四面树敌,与“北人”、“旧人”,甚至入清后才出仕的新一代汉人官僚矛盾日益激化。但是陈名夏最终被杀的真正原因,恐怕还是他过深地卷入了满洲贵族内部的权力斗争,不自觉地成了皇帝的绊脚石,因此尽管福临十分赏识他的才华,一再宽恕他的罪过,到底还是决定借他的人头,杀一儆百。“以儆效尤”的对象,不限于南北,也不限于满汉,凡是朋党勾结、希图擅权专政的满汉贵族与大臣都在儆戒之列。“南党”也好,“北党”也好,还有所谓新人和“旧人”,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3]清初规定,男童八岁(虚岁)剃发蓄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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