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皇子收奴心

弘毅知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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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面对下五旗宗室总理如此“专业水准”的发问,宗令岳乐、大学士兼刑部满尚书觉罗巴哈纳[1],以及尚方院郎中孙立贵,无一例外,都是支支吾吾起来。

    这小玄烨刚才背诵《大清律集解附例》如数家珍,竟然不错一字,现在又专门询问他自己被孙狗子所殴致伤为何“项目”!面对如此的故意设问,在场的人若是真的知道改如何回答那就奇了怪了!

    觉罗巴哈纳可不傻,他知道,按照《大清律集解附例》中《律》第六十一条《讲读律令》之规定,一般的常人如果能够熟读、讲解、通晓律意者,即使犯过失,或者因人连累致罪,只要不涉及谋反叛逆,不问轻重并免一次。要在往常,刚才玄烨那一大段背诵和讲解,如果叫皇上听到了,就可以立即被大大的嘉赏一番。

    可现在如果自己贸然将他所受的创伤归类于某一项,一旦弄错了,同样是按照《讲读律令》之规定,官吏“若有不能讲解、不晓律意者,官罚俸一月,吏笞四十”。

    最最紧要的是,这脱臼一伤,的确在《斗殴》一项中没有明确规定,也就是说,伤情可轻可重!

    看着最最明白的巴哈纳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弘毅笑了:“伤情不明,因何定罪量刑?诸位大人?假使错判,岂能服人?”

    “玄烨,这‘斩监侯’,乃是依据皇上亲自下旨的‘斩立决’而来,自然是谨遵圣旨,又依照律例所定。只待尚方院裁定之后,交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司会审’,再报给皇上。即使到了皇上那里,自然也会朱批‘立决’。此乃对你的皇恩浩荡,难道你忘了不成?”看到其余两位哑口无言,岳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挺身而出。毕竟久拖不决,一是枉负圣恩,而来于他们这些主审大臣颜面也无光。

    听闻“皇上”二字,配合着岳乐的起立抱拳,其余两位主审都是一样动作。而作为监审的下五旗宗室总理,玄烨有伤在身,被他皇帝小爸爸早就特批可以免礼,所以也只是自座位上站起来,恭敬肃立而已。

    “玄烨不敢忘皇阿玛圣恩浩荡,前日御门听政,皇阿玛口谕:带头的张姓家奴,斩立决!犯事的劣奴,一个不少,全部斩监侯。”

    弘毅转述完毕,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张狗子,发现他在听到了皇帝圣旨之后,却似乎就如同听闻自己“无罪释放”一般,竟然一下子来了力气,抬起了满是血污的脸盘!透过凌乱的头发,弘毅居然看到了一双感激涕零的泪眼——“只求速死”四个字,就那么分明的写在眼神之中!

    “那你还不速速准了尚方院的拟议?”岳乐糊涂了。

    “可,四叔,玄烨不可陷皇阿玛于家国不分、执法不明的窘境呀!”弘毅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玄烨,你,你这究竟何意?”岳乐作为宗室首领,语重心长的问了一句。

    “四叔,按照大清律,玄烨只算轻伤:凡宗室觉罗而殴之者,[虽无伤]杖六十徒一年;伤者,杖八十徒二年。据此两条,底下孙狗子只可杖八十徒两年。其余家奴并未参与殴打玄烨:据凡斗殴不成伤者,笞二十。此乃大清律明载,不可偏废!况且,假若施以绞、斩之刑,除非玄烨致笃疾、致死!我想,皇阿玛、诸位大人,也不会有此期盼吧!”弘毅说完,对着三人施礼作揖。

    “这,这……”巴哈纳无奈的望着岳乐。

    “觉罗巴大人,这正是玄烨刚才所言的宗旨。今日,就用我大清皇二子、多罗贝勒、下五旗宗室总理、火器营左总统大臣的身子,来给大清律树立威严,给众位宗室黄带子、红带子做个表率,也给你大清刑部开脱那许多说项求情之累!希望自今日起,大清宗室都会带头遵循大清律,如若不驯,除非他能比我爱新觉罗·玄烨更加金贵!”

    弘毅说完,扔下目瞪口呆的三位主审不理,在小功子的搀扶下,竟然一步步来到大堂之中,“屈尊降驾”地蹲在了孙狗子面前,吓得那孙狗子立即龟缩成一团,看样子生怕弘毅给他再来一顿猛踹。

    弘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是轻叹一口气,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

    “孙狗子,你罪不至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如今受此大刑,实在不是我真心所愿。你勿怪我!”

    “贝勒爷呀!罪人……呜呜……呜呜……罪人孙狗子只求速死,来抵消孙狗子对您的不敬死罪呀!……”孙狗子居然强撑着跪正,然后一边嚎啕,一边狠狠叩头。

    “小功子,止住他!”弘毅左肩受创,无法使力,只好命令一旁的梁功。

    “不许嚎!没看见我家贝勒爷刚才给你讨命了嘛!好好听着!”梁功一边抚着孙狗子跪好了,一边呵斥。

    看着被重新扶起身子跪在面前的孙狗子,弘毅继续说道:

    “孙狗子,你记住了,你只是踢了我一脚。尽管我是宗室、是皇子,可大清律明载,此罪不致死,只是杖八十徒两年而已!如今你遭此折磨,也算是我当日考虑不周之过,这些,都算在我的头上。他日你若能活着回来,我玄烨,定会补偿与你!”

    “贝勒爷,孙狗子真的不用死了?”地上的人半信半疑。

    “放心,《大清律集解附例》讲得明白,你没有动用刀箭兵器,只是踢了我一脚,我也只是肩膀错位,没有重伤,更没有内伤残疾,所以,你不是死罪!只要流放到极北荒蛮之地,罚做披甲人之奴,也算是为国尽忠了。两年之后,还可以返回原籍,也就是这京城!”弘毅一边说,居然一边伸手拨开张狗子眼前乱发,尽显不忍之色,却毫无厌恶之意!

    这一举动,可是让桌案之后的几位大跌眼镜,甚至有一刹那居然怀疑自己的眼睛。就连一旁的小功子,都差一点忍不住去制止小爷,可想起四日前小爷在琉璃厂亲近瘸腿乞丐的往事,梁功还是识趣的忍耐住了。

    “谢贝勒爷不杀之恩……”张狗子听得明白,刚要继续狠狠叩头,却又听到:

    “但,张狗子,你假若徒留之后依旧不思悔改,继续游手好闲、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那,不必我亲自惩处与你,就是你自个儿,在大清官民眼中,早就死了,有一人看低你,你就死一回,千万人瞧不上你,你就早已死了千万次!明白没有!”

    “孙狗子明白了,孙狗子谢贝勒爷不杀之恩!这条命,是您给的,您就是我的再造父母!呜呜……孙狗子誓死效忠皇上、效忠大清,誓死效忠贝勒爷您……”

    弘毅终于起身,可没走两步,又转回身来,一字一句的说道:“还有,你记住了,读书人最有节气,今后,万万不可再污损这天下的任何一个读书人!”

    “孙狗子记下了,孙狗子来生做牛做马,报答贝勒爷再造之恩……呜呜……”孙狗子再次泣不成声。

    “四叔,玄烨所言可行否?”弘毅回过身,向大堂之上问道。

    “也罢,就依你所言,送三法司会审之后,呈送皇上朱批便是!”岳乐看明白了,前面弘毅所言都是不虚,也的确可以让宗室一众红带子乃至黄带子不敢造次,不敢凌驾于律例之上。毕竟,大清眼下,哪个宗室会比玄烨还金贵?人家膀子脱臼,没有恶狠狠斩杀奴才,而是依照律条谨慎而为,看你们谁还敢动辄就吆和自己乃是“黄带子”、“红带子”的,甚至大闹公堂![2]

    但刚才玄烨和张狗子的对话,却把“清初改革派”给岳乐深深的触动了。什么是在官民人心中“死了千万次”?一个小小的包衣奴才、市井无赖,就可以被诛心千万次,那推而言之,假若当官不为民做主,那岂不是按照玄烨的逻辑,也是和死人无疑了?

    “觉罗巴大人,您意下如何?”弘毅准备一一征求意见。

    “巴哈纳谢过贝勒爷以身明律,只要皇上下旨首肯,那我大清,自此之后,绝不会有什么徇私枉法之宗室了!”巴哈纳见岳乐都从了,自己更省的今后和一帮不好伺候的“黄带子”们费嘴皮子了,何乐不为呢?

    “孙大人,您?”

    “贝勒爷,奴才毫无异议,这就另草案卷,呈您和两位大人过目!”作为今日堂上的主要办事人员,尚方院郎中孙立贵立即招呼几名笔帖式,不一会儿就重新草就了一份判状,在三位主审和一位监审的共同见证下,让孙狗子画押按印。

    孙狗子依例要被带走收监之时,弘毅特意当着他的面对孙立贵嘱咐道:

    “孙大人,此人虽是重犯,可罪不至死。与我也有了数面之缘,恳请尚方院诸位不可为难于他。他日这孙狗子徒留宁古塔之时,我还要亲自验看,最好是白白胖胖的,也好活着走到地方,以体现我皇家恩威并重。可好?”

    “是是是!奴才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孙立贵忙不迭的应承,而后变本加厉、当着三位上官的面,嘱咐一旁的副手要好生诊治孙狗子伤情,一日三餐不可马虎之类的。听得孙狗子再一次泣不成声,非要挣脱衙役再次跪在弘毅面前死命叩头!

    等到带走孙狗子,弘毅又冲着孙立贵说:“孙大人可以令差役将今日堂审之事悄悄传给监号里其它同案犯人,让他们都知道自己能活了。”

    “嗻!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与此同时,还要安排人手悄悄查看他们的表现,特别是那个孙狗子,他们若是捡了一条命还本性不改,也要差人告诉我二所的梁功首领,让他报我!”

    “嗻!”

    听着这两个人一言一语的,岳乐是暗自点头,巴哈纳就是心中惊异万分了:眼前的这位小皇子,怪不得两岁就能高官得坐,那心机、那手段,绝非常人可比呀!今后,一定要好生伺候,将来也好弄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处!

    “王爷,这尚方院审议的结果呈送皇阿玛之后,能否请您几位一起和玄烨共同面圣,当面说明?”弘毅恳请道。

    “正好呀,堂堂总理大臣给伤了自己的钦犯说情,你若是不去,本王还担心皇上会责罚我等呢!”岳乐真心说了一句肺腑之言。

    “诸位放心,此事全是玄烨一人主意,料想皇阿玛绝不会怪罪各位。而且,应该还会重重赏赐几位才行!”弘毅信誓旦旦。

    出了尚方院,弘毅没有沿筒子河向东入玄武门回东二所,而是直接向西出西安门,全副仪仗奔着琉璃厂附近、兵部右给事中季开生的府邸而去……

    [1]觉罗巴哈纳(满语:,穆麟德:bahana;?-1666年)、巴哈纳,爱新觉罗氏,谥敏壮[1],满洲镶白旗人,清朝政治人物、大学士。天聪八年,任骑都尉。次年,任佐领。崇德三年,任刑部理事官;次年改刑部参政,后兼正蓝旗满洲副都统。顺治元年,任正蓝旗蒙古都统、正蓝旗满洲都统、三等阿达哈哈番。顺治五年,任骑都尉、户部尚书,顺治八年,兼正白旗满洲都统、任一等阿达哈哈番、三等阿思哈尼哈番。顺治九年,任刑部尚书。顺治十一年,任户部尚书,加太子太保。顺治十二年,加少保、后升少傅、任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武殿试读卷官。顺治十五年,任殿试读卷官、中和殿大学士,兼管吏部尚书。顺治十六年,任殿试读卷官。顺治十八年,任内秘书院大学士。康熙元年,兼镶白旗满洲都统]。康熙八年,赠少师、太子太师。

    [2]正史里,后来还真有宗室“黄带子”殴打官兵的闹剧发生。那是在嘉庆十三年(1808年)农历五月初七,一个叫敏学的“黄带子”,喝了点儿“二锅头”之后,剃完头从理发店出来,突然看见街边有个卖烤地瓜的。他不禁心中疑问:这么热的天儿,怎么还卖烤地瓜?莫非是冒牌货?于是,敏学问卖烤地瓜的:“你这地瓜是真是假?”卖烤地瓜的回答:“地瓜哪有假的?”敏学说:“我看你这地瓜就是假的。你拿一个,让我看看。”卖烤地瓜的递给敏学一个烤地瓜。敏学接过来咬了一口,心想:还真是地瓜。然而,“黄带子”怎能在卖烤地瓜的面前丢份儿?于是,他把烤地瓜摔在地上,说:“即便是真地瓜也不是什么好货!一股子腌萝卜味儿。”说完,敏学转身欲走。卖烤地瓜的一把抓住敏学,说:“你没事找茬儿,赔我地瓜!”敏学一向横行霸道,他立马喊了一声:“给我打!”一个家丁立即上前殴打卖烤地瓜的;敏学也是拳脚相加,直打得卖烤地瓜的满脸是血、跪地告饶。敏学主仆二人刚一动手,便有路人前去报官。步兵统领衙门的兵士赶来,制住敏学,给他带上铐子。敏学盛怒之下,忘了自己没系那条“黄带子”,遂破口大骂步兵统领衙门兵士。兵士们连推带搡将敏学押到“堆拨房”(清朝的警务机构)。敏学家丁见事不妙,急忙跑回府中叫人。一会儿,十几个家丁携刀带棒,赶到“堆拨房”。敏学一见援兵来到,顿时来了精气神儿。他纵身跳起,指挥家丁们把“堆拨房”的兵士们一顿暴打,还砸烂了“堆拨房”的窗户,毁坏了兵器架。最后,敏学指着“堆拨房”长官说:“你给我记住了,我叫敏学,‘黄带子’。你爱上哪告就上哪告,我在家里等着!”说完,领着家丁们扬长而去。此事发生在京城闹市区,围观民众甚多。步兵统领衙门长官、兵士们不但受了窝囊气,更觉得很没面子。于是,官兵们便一纸诉状,把敏学告上朝廷。嘉庆皇帝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自从他继位以来,不断接到“黄带子”聚众闹事、杀人伤人、欺压百姓的报告。嘉庆皇帝当即决定:拿敏学开刀,刹住“黄带子”的歪风邪气,以维护大清皇室的尊严。嘉庆皇帝下旨:将敏学开除“宗室”,在宫门外重打40大板,发配“陪都”盛京(沈阳),严加管束,永远不许回京;刑部尚书秦承恩捏造事实,为敏学开脱,被革去其刑部尚书之职。随后,嘉庆皇帝又命“宗人府”上报有不端行为的“闲散宗室”“黄带子”,加上敏学,总共70户,一同发配“陪都”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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