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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福临凝望着御阶之下一言不发,看似沉思,实际上是在无限惆怅得回忆着刘昌的过往今夕。这种反常的举动,让此时的位育宫再次陷入了一种杂乱无章的局面——
老头子刘昌气喘吁吁坐在那里揉着脑袋上的淤青,嘴里却还是喋喋不休念叨着什么“切勿将郑芝龙放虎归山、以免留下后患”的哀怨;
太监头子吴良辅也不敢回归本位,只好护持在刘昌周围,生怕他再以头抢地,还一边招呼站的远一点的内侍赶紧去传当值的太医到殿外待命;
大臣们也分成了两派,互相游说、大声争执着。不过却不是以满汉划分阵营,而是分成了以觉罗巴哈纳为首的“刘昌派”,极力附和不能重用郑芝龙的观点,以及以兵部尚书噶达浑为首的“玄烨派”,从玄烨济世安邦的角度力挺郑芝龙出任船队主官。
觉罗巴哈纳周围,跟随着三等候、内大臣吴拜,兵部左侍郎觉罗科尔昆,还有工部尚书郭科等,合起来是四人。
噶达浑阵营稍显“庞大”,聚拢着明安达礼、觉罗郎球、恩格德、图海、折库讷等五位满臣,以及户部戴明说、礼部胡世安两位汉臣,加起来足有八人。
不过,还有几位一言不发、稳坐钓鱼台的:汤若望、李际期、卫周祚,甚至包括小玄烨!
不是弘毅参悟明白自己一派“势力”强大到稳操胜券、以退为进,也不是忌惮成为“意见领袖”而被他人猜忌防范、故意退避三舍,真实的原因,是他在分析皇帝此时的表现,顾不上参与下面热闹非凡的争辩——
福临正值壮年,才思敏捷、手段颇佳,今天下午开会以来更是老道持重,表现出了极强的施政能力和水平,可为什么现在却陷入沉思、一言不发呢?
别人不敢盯着皇帝猛看,可小家伙不存在这种顾虑。于是。弘毅肆无忌惮盯着福临。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刚才这好长一段时间沉默的原因。终于,一个细节被有心的小贝勒爷发现:
再生爹此时的眼神虽然深邃,却是目不转睛,就连一丝变化也不曾有过!再顺着眼光望去,最终却落在了刘昌脚下的那一片“金砖”之上,而且一动不动,任凭站在上面的刘昌老头如何大呼小叫、蹦蹦跳跳,皇帝的目光只是专注在那一尺见方的地砖上,未曾有些许飘逸闪烁!
原来,福临根本没有看任何人、任何物。只是在出神!
弄了半天,底下人吵翻了天。皇帝陛下却神游四海去了!——不对!以福临的作风,不至于主持会议的时候开小差吧?但看这架势,又的确是走神的样子!——为何走神?刘昌一番惊世骇俗的评论,应该有醍醐灌顶的效果呀,怎么会让你走神?难道……是因为刘昌这个人他自己!弘毅也是一番冥思苦想之后,终于勉强得出这个结论。
既然事出有因,可不可以好好发挥一下。为我所用呢?而且运作得好,眼前大臣的意见对立,也会被自己烟消云散的!
“皇阿玛……皇阿玛……”趁着御阶之下吵吵闹闹的高分贝烘托,弘毅轻声呼唤福临。
……没有反应,福临走神走得很投入。
“皇阿玛!”弘毅不得不提高一点声调,却还局限在两人之间。
“啊?哦……”福临终于被儿子从思绪万千中拉了出来。他生怕大臣和儿子看出自己不合时宜的走神了,接着说道:
“玄烨所言有理!”因为玄烨的呼唤,是他“清醒”之后听到的第一声,故而有此一出。
弘毅十分敬佩顺治朝的这帮子高级官僚们:任凭谁。刚才都是在高谈阔论、引经据典、摆事实讲道理的,而且声声交错、此起彼伏。但皇上一言既出,尽管声调不高,却都听得清楚明白一般,立即闭了嘴巴,恭然肃立。可见,即使是在争论不休,每个人都还是在小心留意皇帝的一举一动的。
只不过,刚才小贝勒爷明明也是一言不发,“所言有理”从何而来?这也不怕,自然有高招应对——
“吾皇圣明!”在郭科的引领下,众人都是急忙施礼,称颂皇上的英明神武。甭管皇帝说了啥,都对!不对也对!
就连卖力折腾的刘昌,此时也不得不暂时消停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跟着颂唱——
明明小贝勒刚才片字未出,“理”从何来?难道是说皇帝赞同他的意见,还是要让同安王出海?其实他出不出海与我何干?我只要做个忠贞不二的直臣就好了,无论何事何时,任何决策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疏漏和偏差的!我只要抓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引经据典无限放大一番,就能收到奇效!所以,只要有汉臣提出具体意见,我就给你来个“忠言逆耳”,和谁也不搭界,这“徇党负恩”的罪名早晚也就会被反正的!只不过现在这情形,我刘昌是穷追猛打、继续“死谏”,还是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呢?这是一个问题……刘昌一时踌躇,举棋不定。
“刘昌所言,也有些道理。只是……”福临发现对面的刘昌进退两难的样子,又想起刚才自己回忆起的点点滴滴、他的种种功劳,忍不住也好言安慰。
“皇阿玛,刘大人深谋远虑、直言不讳,虽然言之过重、有失偏颇,却也出自肺腑、忠心可嘉。儿臣以为,应该嘉赏。”弘毅终于开口了,初衷就是点拨一下钻了牛角尖的刘昌。
“哦?嗯……”福临有些没弄明白——他刘昌是在反驳你的提议,你却要嘉赏他?
“皇阿玛,儿臣与刘昌刘大人素未交往,今日御前会议才得以相识。刘大人对前朝旧事言之有物、如数家珍,玄烨佩服不已!”弘毅一边说,一边对台阶下感恩戴德、施以全礼的刘昌还个半礼。
“但儿臣以为,我朝龙兴关外、定鼎中原,依仗的正是满汉一家的国策。前明失国断续、江山崩坏,也恰恰是因为君臣猜忌、臣僚掣肘,才使得民不聊生、无以为继,故而李闯、张顺等贼子乘势作乱。败坏社稷。”此言一出。满蒙大臣纷纷点头,汉臣儒士不禁默然。
“前明岂无能士?在座的各位许多都是前明干员,可有几位得到明主眷顾、得以一展才华?如今在我朝,哪一位不是高官得坐、深得圣眷?其中何因?”做过副处长的弘毅很知道领导训话的精要,其中之一,就是要让受众有强烈的代入感!果然,一班汉臣,就连李际期,也是急忙起身恭听了。
“各位大人还请坐,玄烨还有话说。”
“诸位爱卿。不必挂怀,坐下便是!”福临可不能让汉臣的诸多礼数打扰了自己颇感兴趣的小儿子的演说。也跟着下了旨意。
满意地看到汉臣们纷纷落座,弘毅继续说道:
“其中原因,玄烨以为有二。一者,圣君用人不疑!我皇阿玛和前明崇祯,恰是可做比照的。崇祯听信反间诬杀袁崇焕,疑心颇重逼反祖大寿[1],而我皇阿玛对来归明臣却是用其所长、深信不疑!即使时光倒错。有人用同样之反间计施加于我朝君臣,我皇阿玛岂有不一举识破的道理?”
“哈哈,玄烨说的不错,朕可不似朱由检那般昏聩!”福临很满意儿子的“实事求是”!
“皇阿玛承有天眷、英明神武,此事自不必说了。但玄烨要说的第二条,却是凭借皇阿玛一己之力难以达成的。”弘毅准备给点猛料,先吓唬吓唬所有人。
“哦?说来听听,什么事朕还做不了?”自视甚高的福临果然中计。
“嗻!那就是同僚齐力、同舟共济!前明亡国,朝堂之上、朝野之下。一班臣子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一己私利、党羽小利而至君国大利于不顾,宁可败坏了天下社稷,也要贪图个人私利、党朋小利。可见,大臣私斗也可亡国!这是为何?因为大臣不似小民,民人私斗,往往争夺口实之利,甚者这不过是刀剑相向而已。即使如此,国法亦是不容。而贵为臣工,职掌公器,意气用事也好,利益纠葛也罢,往往最后就会演化为推诿掣肘、羁绊裹挟,以至于党同伐异、朝堂恶斗,如此一来,自己一人之力不足以平其愤懑、出其恶气,自然转而借助手中职权,只顾互相倾轧、不想国朝大局,长此以往,朝纲败坏、政坛沆瀣,国家政令一策难行、一事难成!到那时,就离着亡国不远了!”
此言一出,刘昌浑身上下抖得就和筛子一样了。其他众人也是噤若寒蝉,不敢稍动,唯有李际期不合时宜得抬起头来,双目再次放光,敬佩不已的望了小贝勒爷一眼。
“即使不是为了党同伐异,若有臣工为了取得圣主青睐,故意对同僚所言事事刁难、背道而行,看似卓尔不群、标新立异,实则目无公家、暗藏私心,假若任其自由,那些一心为公、据实而奏的大臣平白无故总被弹劾,久而久之,心灰意冷、讳莫如深,其危害绝不亚于前者!更何况,圣君驾驭天下,出格搏位之人早就被看透识破,他的目的又岂能如愿?”说这话的时候,弘毅更加直接得盯住了下面抖抖索索的刘昌,用意不言自明。
如此一来,今天所有被刘昌“喷”过的人,都如获知己一般望着玄烨,沉冤昭雪一般再盯着刘昌——由此一处,刚才还分成挺刘昌和玄烨的两拨人,他们之间的对立瞬间化为乌有,人人用眼神表达了对玄烨小皇子的认可。
弘毅十分满意对面诸位的表情,剩下的就是争取皇帝的支持了——不用回头,此时皇帝必然对自己的话深为赞同!
“如今天下初定,君臣协力,令万民中外耳目一行。前朝积弊,多有涤清。朝堂之上,风清气正。大臣之间虽有争辩,却是秉公而论,鲜有私斗,此乃开国定基之大好气象。但,前朝教训,本朝更应多加鉴识,以为警示。皇阿玛,如今圣主已在,若配得一班良臣,君臣和谐、万众一心,天下何难其有?只不过这件事情,是不是需要我大清朝堂上下达成共识、共同发力才能做好呢?”
“好!太好了!玄烨说得真知灼见,朕也深有同感!诸位爱卿皆为国之栋梁,还需和朕一起,明主良臣、殚精竭虑、共襄盛举才好呀!”福临美不胜收了——小玄烨简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刘昌啊刘老头,你好好想想吧!
“臣等定当精诚合作、尽忠职守,绝不辜负皇上!” 觉罗巴哈纳及时充当领头人,率先跪倒表态,于是众人按照他的说词,急忙齐齐跪倒、大声宣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1] 天启二年(1622年),祖大寿任广宁巡抚王化贞部中军游击。广宁之战,明军被打得大败,努尔哈赤占领了广宁,祖大寿等败走。孙承宗和袁崇焕修筑城墙,祖大寿负责宁远城工程,将城墙加高增厚,加强防守功能。天启六年(1626年),努尔哈赤率大军再次来犯,并亲自率众攻打宁远城,被守城的祖大寿的将士用大炮炸伤,大败而退的努尔哈赤不久后伤重不治,皇太极继位。次年,皇太极率军复攻锦州、宁远,又被明军打败。祖大寿此役立下战功,被袁崇焕提升为前锋总兵,驻防锦州。皇太极打锦州、宁远不下,便改变了战略,于崇祯二年(1628年)率十万大军从蒙古方向攻入长城,一直打到北京城下。当时,明朝军队主力都在关外布守,袁崇焕急率祖大寿驰援北京城,并在广渠门外与皇太极展开激战。孤军深入的皇太极怕袁崇焕与北京城内外合击,不得不撤军而走,临走时布下反间计。崇祯皇帝将袁崇焕下狱问罪,祖大寿既寒心又愤怒,率部东走,崇祯皇帝无奈之下让袁崇焕写信招之,孙承宗也遣使抚慰,请祖大寿立功赎袁崇焕之罪,祖大寿应允。虽然后来祖大寿打了胜仗,袁崇焕还是被崇祯处死了,祖大寿只得回锦州前线防守。
崇祯四年(1631年),祖大寿奉命于大凌河筑城保卫锦州,趁城还没有修完,皇太极大军便将大凌河城包围。明军几路救兵四次援救,都被后金军击败。祖大寿的多次突围也没有成功。大凌河城被围了三个月,城内的粮食吃完了就杀马吃,马吃没了,就杀人相食。《清太宗实录》记载:明大凌河城内粮绝薪尽,军士饥甚,杀其修城夫役及商贾平民为食,析骸而炊,又执军士之羸弱者杀而食之。在这种情况下,祖大寿向皇太极投降,并向皇太极建言:自己妻子儿女均在锦州城里,趁锦州不知自己已经投降,愿带一支兵马去锦州,在城里当内应,夺取锦州城。皇太极同意放祖大寿去锦州城,但没想到祖大寿一回锦州城就组织防御,抗击清军。皇太极两次御驾亲征,攻打锦州、宁远城都未能攻克。辽东巡抚邱禾嘉探听到祖大寿降清的情报报告给朝廷,崇祯皇帝不但没有降罪,反而提升祖大寿为左都督。这反倒让祖大寿寝食难安:皇帝多疑,刚愎自用,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崇祯皇帝三次下诏,命祖大寿进京觐见,祖大寿均借故推辞,始终坚守在锦州城里。崇祯十四年(1641年),皇太极再次将锦州团团包围,而且围困了整整一年,祖大寿粮绝援尽,城中杀人相食的惨状再度重演,祖大寿终于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