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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的绝大多数时光都是在那个粮油厂里度过的,我爸爸90年代末下岗的时候,站在厂子大门口掉了眼泪,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他告诉我说不是怕饿肚子,而是舍不得厂子,行里人(当时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叔叔伯伯)都知道我爸这人重感情,都给张罗着找工作。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爸爸回顾以往的日子,总是会说,还是对军队和厂子感情最深,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大概都有过和我类似的童年,所以我相信大家也能理解。
听到我爸说厂子要拆了,我也很意外,就穿上衣服打算和他一起去看看。
这个粮油厂在当年绝对算是我们当地的龙头企业了,占地面积绝不输给一个大型大学,粮油厂有两个院子,一个前院,一个后院,前院属于办公区,一些文职的人在这里办公,还有很多职工的宿舍也在这里。
最令我怀念的是这里还有个猪圈,那时候厂里有很多做食用油残留下的粮食,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厂领导为了不浪费这些东西,就专门招聘了一个人,在厂子里盖了一个小型的养猪场,大大小小有20多个养猪的小房间。
那个工人我记得叫老赵,具体名字就不知道了,皮肤黝黑,瘦猴一样,长得也怪怪的,小孩见了都怕他,但我爸爸常说老赵的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因此总在我面前说起他,也算是对我的期望。
养猪场由于饲料多,在那时候总能引来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鸟,有时候我就跑过来看,其实粮油厂里不管哪个地方,都有很多鸟,但是这里无疑是最多的。
除了前院,粮油厂的后院就属于整个厂的核心区域了,里面都是些厂房,最高的两栋楼一个3层,一个6层。
3层的那栋是老厂房,里面都是些造面粉的机器,但是年久失修,后来就又盖了6层的新厂房,新厂房虽然宽敞明亮,但那是在我爸爸下岗之后盖的,因此我并没有进去过。
除了这两顿楼,后院里还有很多别的建筑,放谷物和面粉的好几个大型库房,里面足够停下两辆火车,记得小时候每过一段时间,厂里的工人就会在这里放很多老鼠夹子,第二天就能捕获上百只老鼠,那个恶心我就不多说了。
还有个废弃了的炼油车间和同样多年不曾开工的挂面车间,还有座专门给大型油罐盖的那种遮雨房。
我小时候最爱去的是后院里单独劈出来的一个小院子,那里面有个二层的小厂房,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边上还有个大水池子,每到夏天,里面都会有些蝌蚪什么的,所以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去那。
总之一句话,这个厂子地形无比复杂,又很大,因此几乎是我和厂里小孩们的天堂。
我和我爸爸很快就到了厂子门口,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我爸爸的工友,还有那些工友们带来的和我年龄相仿,也同样怀念这里的儿时玩伴,好多年没见,我们这些原本熟识的人反倒有些不自在,后来才慢慢地聊开了。
爸爸他们边走边说些当年工作的事,这个说谁谁谁退休后中风死掉了,那个说谁谁谁儿子不孝顺没人管,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隔三差五还传出来点叹息声。
我们这些小辈也说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其中有个姓孙的我印象很深,他爸爸很色,当年老当着我们这些小孩的面,去占女工友的便宜。
小孙就对我们说:“你们还记得吗?当年咱们没钱买零食,就去旧厂房偷轴承卖钱。”
我当然记得了,记得有次我去偷轴承,那铁柜子下面居然藏着只大老鼠,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这时另一个人也开口了,我记不清她是叫陈雨花还是陈玉华来着,只听她说道:“你们在咱们厂里有没有遇上脏东西?”
这个陈雨花的爸爸当年是厂里的副厂长,她妈妈是厂子工人里的老前辈,因此在我们这伙人里也算属于干部子弟,加上她本就长我们两岁,所以那时是个孩子王,假小子一个,没想到现在出落的越来越好看了。
大家都很好奇脏东西的事,我则见怪不怪,不过话说回来,我在厂里待得时间也不算少,咋就从来没瞅见过脏东西,大家好奇之下就让她说来听听。
陈雨花大概在外久了,家乡话都说不好,试了半天才找到家乡话的语调,她说:“有次我妈妈上夜班,我爸当时又出差了,我不敢一个人在家睡,我妈就把我带到厂里,那时大家还都在那边那个旧厂房里上班,我妈在最顶层的三楼上班,整个楼层就她一个值班,虽然机器吵得厉害,但是也没办法,就让我睡在一个长木椅上。”
这种事,我们几乎都经历过,我小时候也好几次和爸爸一起去加班,记得有次院子里的猫闹春,半夜像个小孩一样在哭,把我给吓坏了。
陈雨花接着说:“那时我也就小学二年级的样子,晚上醒来,一看我妈不在,我又四下一找,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有点怕,就往楼道那里跑,想去找我妈。”
说到这她似乎触及了什么不愿回想的往事,顿了顿才说:“谁知道当时楼道里站着一个全身雪白,从头发到衣服到皮肤几乎都毫无血色的女人,本来咱们那个老厂房就是生产面粉的车间,工人身上有点白也很正常,我也没奇怪,就问那女人,说阿姨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听到这,身边其余的几个女孩都有点害怕,我看她们表情都变了,但是还探着脖子想听陈雨花说下去。
陈雨花接着说:“那女的面无表情瞪着我,张了张嘴说没看见,然后我就看见她嘴里流出了很多血,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记得我一声尖叫,但周围都是轰鸣的机器声,谁有没听见。”我一听这事还真是有鼻子有眼,搞不好是真的。
陈雨花又说:“当时我扭头就往回跑,这才发现原来我妈躲在机器后面睡着了,我赶紧摇醒我妈,跟我妈把这事说了,当时我妈一听也吓了一跳,然后她就带着我壮着胆子看了看周围,但是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妈还以为是我睡糊涂了,骂我多事。”陈雨花讲到这里,又抬眼看了看旧厂房,好像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陈雨花说:“知道我妈在身边也就不害怕了,再加上我当时年龄小,也没什么思想,很快就睡着了,自那以后我也没再提起这件事,慢慢的长大后,偶尔想起这件事还以为是自己小时候做的梦呢。”
我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阵波动,但是想想,这么大个厂子,有点脏东西也很正常。
这时,那个小孙也接起了话,用很拽的语气说:“这算什么啊?你们记得那个养猪的老赵吗?就是儿子考上大学那个。”
我一听敢情不是我爸一个人拿儿子考上重点大学这事形容老赵啊,小孙接着说:“我有次晚上来猪圈那边找地方拉屎,差点没把我吓死……”
小孙那时候也没多大,差不多也是上小学的样子,他家里就住在厂里前院的宿舍里,一家三口分了两间房,但是宿舍里没有厕所,晚上上厕所大人都要走到公厕,冬天就在屋里搁个尿盆什么的。
小孩有时候犯懒,就走近路,跑去猪圈那边拉屎,反正那里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小孙说他拉着拉着就觉得不太对劲,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的亮,他蹲在靠墙跟的屋檐下,正好被屋檐的投下来的影子挡住,猪圈里也格外的安静,偶尔有几声鹧鸪和斑鸠的叫声。
前文说过,粮油厂里的鸟特别多,所以大家经常抓鸟开荤,尤其是这个鹧鸪和斑鸠,简直是取之不尽。
抓鸟的办法很简单,估计很多人小时候都干过,就是拿根木棍支口锅,然后给木棍上绑个绳子远远躲开,锅下面撒点炼油的糜子之类的粮食。
鹧鸪最喜欢吃这些油性的失误了,等到鹧鸪走到锅下,那头把绳子一拉,这鹧鸪基本上就算熟了。
小孙当时拉着屎,心里琢磨着这会该有2点了,怎么远处还有人支着口锅在抓鸟,他正打算拉完屎擦了屁股过去瞅瞅是谁,就看到飞过来一只鸟,他一看并不是常见的鹧鸪或斑鸠,而是一种叫做戴胜的鸟。
这个鸟在我们厂里其实也很常见,我们也是长大后才知道它叫戴胜的,以前我们都管它叫臭姑鸪,因为大人们都说这个鸟很臭,不能吃。
而且我们这些小孩都觉得它看起来很奇怪,头上有个冠子,平时飞的时候收起来,落地或者受惊吓的时候才会立起来,身上羽毛的颜色也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我们小孩都不喜欢它。
小孙正在纳闷这谁这么不开眼,居然连臭姑姑都抓,就看见一个身影向那口锅冲了过去,仔细一看正是养猪的工人老赵,夜色下他瘦得跟猴似的身体显得无比灵活,只见他一把攥住那个臭姑鸪就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