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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依琳一听,柳眉一竖,又要拔刀。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紧促的警哨声。
唐奥运忙道:“看来,这次来的是巡捕房。”
柴依琳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哼,这些巡捕们,总是事情完了才出现!”
毛丰源笑了笑道:“这想必是先前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不过这班巡捕一来,此地是不能再留了。”
唐奥运道:“所以还是走为上计。”
只听一阵阵犬吠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次连柴依琳也听得分明了。
唐奥运笑道:“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三人互望一眼,则往门外掠去。出得门来,只听柴依琳在前面嚷道:“你们两个往哪里跑啊?这边啊……快跟上,跟着我啊!”
唐奥运与毛丰源似乎都不太熟悉路,唐奥运望了望前面的柴依琳,只道:“这女子在外面这般大呼小叫的,大概非要把全城的巡捕全都引到这儿来不可。”
“哎!跟着她先跑脱了再说吧!”毛丰源说道。
月光下,三道身影正在疾行。
白衣的是毛丰源。他衣着随便,袍子的颜色柔和得就像月色一般。
锦衣的是唐奥运。他身上的衣服五颜六色,在月色下,反能衬托出一股逼人的华贵。
红衣的是柴依琳。红色的紧身上衣,镶着细秀的蕾丝蝴蝶边子,玫瑰花色的护边贴在柔肩上,一双水灵的眼,一对坠金耳垂珠子,晃漾在白花瓣似的耳上,闪来晃去,还有一双清楚而秀气的眉毛。
就是这样,毛丰源忍不住要望她。
唐奥运也向她望去,嘴角旁似有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
柴依琳知道他们在偷看她。
就算她的速度不比他两人快,但对于判别“是不是有人在看她”这一点,她自信是无敌的。这一点,比起女人来,男人都像蠢材。
柴依琳特别高兴。她秀长含笑的眼睛,故意只看前面的路,仰着脸、微蹙着眉,尽可能多吸气再徐徐吐出来。这样,更可以把她笑中含愁的秀色,以及匀好的身段,这些优点都特别突显出来。这点很重要,要不然,柴依琳总嫌自己鼻梁略不够高,样子好像也不够庄重,而且她自觉长手长脚的,但胸部发育总跟别人不怎么一样。
她心知这同行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要看她,不禁得意起来,脚下也利落得多了。刚才她追这两个男子觉得十分吃力,现在倒似是这两个男子在追她了。
她当然没察觉这两个男子是放慢了脚步在等她,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承认。
适才她掠出客栈大门,便看见迎面而来的巡捕群,惊得她叫了一声,一时之间,电筒光啊、火光啊、吆喝啊,都往这儿包抄,要不是唐奥运和毛丰源一人一边,挟着柴依琳,一连十七八个起落,很可能就要和那群巡捕来一个亲密的接触了。
柴依琳被拖着走,一口气都换不过来了,却还是嘴硬:“跑这么快干什么?我们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追上来我还要跟他们讨奖赏呢!”
毛丰源和唐奥运都不管她,照样挟着她飞掠。
此刻离巡捕越来越远,三人才放缓下来疾行。
柴依琳掠掠云鬓,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可爱。
唐奥运忽道:“你身上擦的香水是不是法国货?”
柴依琳摸了摸鬓边,把衣服拧正了一下,嗔瞟了唐奥运一眼,道:“是呀,怎的啦?”唐奥运“哈”地一笑,跟隔了个柴依琳的毛丰源张扬地道:“我说呢!果然是法国货。”
毛丰源不明所以:“法国货怎么了?”
唐奥运喜气洋洋地道:“上次小红和小翠身上也是这个味,我问过,那两个小妮子都抿嘴光笑不说,现在一问,才知道是法国货。”
毛丰源仍不明白唐奥运的意思:“小红?小翠?”
“哎呀!”唐奥运道,“黄浦江岸附近的红灯区,那里大大小小的青楼,十个中有七八人,身上都是这么一股味道,没想到……”
话未说完,柴依琳已嘟着嘴,抢在毛丰源和唐奥运的前面,身后留下一缕香风。
唐奥运向毛丰源挤挤眼,笑笑。
毛丰源摇了摇头。
唐奥运问:“你要上哪儿去?”
毛丰源道:“回城啊。”
唐奥运又问:“去做什么?”
毛丰源道:“碰运气。”
唐奥运笑了,“碰运气?”
毛丰源道:“是的。我刚来上海滩不久。”
唐奥运笑着问:“你来上海滩想做什么?想发财?要出人头地?”
毛丰源道:“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有一身本领,而且心怀大志,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虚度一生。”他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万一真要虚度,那也无所谓啦。”
唐奥运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也像你一样,有本领、有志气,但仍郁郁不欢地过了一辈子?”
毛丰源好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总要试试。”
唐奥运笑道:“那很好。”
毛丰源反问:“你呢?”
唐奥运道:“我?我什么?”
毛丰源认真地问:“你也有一身好本事,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我跟你同路、同道。”唐奥运倦乏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傲,“其实,我比你早来上海滩一年。这一年多来我换了许多工作,却始终不得重用。所以这才出来散散心的,现在回去,再试一试可有容人之处。”
他顿了顿,才道:“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毛丰源喜道:“那我们可以一道走,路上不愁寂寞了。”
唐奥运笑道:“你当然不寂寞,有我在你怎么会寂寞。”
毛丰源倒当真了起来,“哦?真的?”
唐奥运笑道:“当然,你看我们今天刚刚认识,就遇到这么刺激,这么惊险的事情!”
毛丰源才明白自己太认真了,说道:“呵呵,也是!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缘分?”
唐奥运笑道:“缘分?咱俩可是两个爷们,缘分那东西是泡小妹妹时用的!”
毛丰源端详着他,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倒不那么傲慢不可亲近。”
唐奥运也没想到毛丰源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口里却说:“谁要是整天都在脸上笑着,想傲也傲不起来。”
忽见一阵香风袭来,柴依琳似一朵玫瑰般的脸靥,冲着他们面前就是一笑。“两个男人谈什么,谈得这般卿卿我我、咕咕哝哝的?”她见两个男人没有过来向她赔不是,但她又不想独自一人在月下的郊野走夜路,于是决定以伟大的胸襟原谅他们,倒了回来,又问:“你们猜,本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猜到请你们吃糖。”
她对毛丰源道:“你先说。”
毛丰源只好道:“回家?”
柴依琳只好问唐奥运:“到你了。”
唐奥运认真地想了想,道:“黄浦江岸的青楼。”
“滚!”柴依琳再一次暴怒了……
三人结伴而行,到了次日凌晨,终于回到法租界,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调侃,倒是亲近了许多。毛丰源和柴依琳觉得唐奥运其实并非傲岸难近,但做起事来手腕非常,但平时却显得有些油腔滑调,就像市井无赖的小混混。唐奥运和毛丰源都觉得柴依琳天真烂漫,任性妄为,但心地善良,好奇心强,性子倔得可以。柴依琳和唐奥运认为毛丰源平实诚挚,胸无成见,无可无不可,但有时认真得可畏,固执得难缠。三人无形中似乎了解了对方许多。
但也有一种感觉:三个人都觉得只了解对方一部分,还有一些难以摸索的层面,好像月的背面,是难以观察的。
究竟那是什么?善?恶?
人生里有一些朋友,可能因志趣相投、时势所促,结为知交,但在重要关头,对方真正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惊疑,可能令你无法接受!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的真正本性。
到了法租界,唐奥运对着柴依琳说:“柴小姐,现在法租界到了。我家住在黄埔江对岸,和丰源还要赶去坐渡船,就此别过吧?”
柴依琳却道:“本姑娘不赞成。你们得先把本姑娘送回去再说!”
唐奥运道:“切!你又不是我们的媳妇,我们凭什么送你回去?”
柴依琳气了,金耳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也叮叮响着:“唐奥运!你这是什么意思?”
毛丰源忙道:“柴姑娘,现在法租界到了,这里坐黄包车挺方便的。我和唐兄弟还要赶着去坐床?反正大家都留了联系方式,如果你想找我们玩,也可以坐床过江来找我们啊!”这一句话本想替柴依琳找台阶下,但心里一急,便把“船”字说成“床”字,这可更惹祸了。
柴依琳把足一顿,气鼓鼓地指责道:“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狗鸭蛋,你少得意,本姑娘自会收拾你!”一路上唐奥运惯于挖苦调侃她,她以为毛丰源这一句也同一调子,而且说得更是张狂。
毛丰源可更情急结巴起来了:“柴姑娘,我可可可不不是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跟你圆圆床……”
这一个“床”字,原本是“场”,毛丰源心头一慌,却偏又说错了,这一来柴依琳怒极,以为对方占便宜占出了面,皓腕一扬,就是一巴掌,啪地给了毛丰源一记清脆的耳刮子。
本来,以毛丰源的身手,是没有理由避不开去的。
但毛丰源却偏偏就是避不开去。
他被这一记耳光掴得愣了一阵子。
唐奥运也不劝解,只是哈哈大笑。
柴依琳气得一甩黑发,挑腿扭腰地就转身走了,气嘟嘟地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毛丰源本想追上去,唐奥运却拦阻道:“别急,她气一消,没处热闹了,准会来找我们的。”
毛丰源觉得脸颊上还是**辣的,“她……她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轻薄的话呢。”
唐奥运笑道:“就算说了又如何?她那么娇美可人,不想上床,才不是男人。”
毛丰源着实吃了一大惊,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不过……我是没有说这这这种话呀!”
“说了也没啥大不了,”唐奥运好整以暇地道,“大姑娘发发脾气更没啥大不了,怎么,你光说说,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已动手打了人,她还要计较吗!放心,放心吧!过两天她气消了,会来找咱们玩的!”
毛丰源觉得很有些委屈,望着柴依琳远去的背影,愣愣地道:“希望没把她气恼了就好。”
唐奥运从旁观察毛丰源,心中瞧出了几分,道:“气不恼的,走吧!”
毛丰源默默地看着柴依琳远去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转身与唐奥运一起,朝着过江渡的方向行去。
他忽然觉得:这一趟上海滩之行,他仿佛已捉到了真谛。他与唐奥运这简单的相识,到真挚的相交居然只用了短短的一夜时间。但不管他年二人是不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还是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但总是在一起开心过、热闹过、没有隔阂地度过了一夜难忘的时日。
“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唐奥运问道。
两人都没有说话。
唐奥运又来指定对象。“你先说。”他指着毛丰源。
毛丰源微含笑意,“我不知道,我只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闯出一番事业!”
唐奥运道:“是啊,若是男儿不能开万世功业、名扬天下,活来有什么意思?”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抱负,我只想碰碰运气。其实我只要活得快乐、平安就很好了!”
“那是没志气的想法。”唐奥运负手昂然道,“我不是。在我而言,平静是痛苦的,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何必浑浑噩噩度日子!”
毛丰源却说:“我只要试一试,是不是一定能出人头地,我不在乎,不过,不试一试就放弃,总有些憾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