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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丰源以为柴依琳会像唐奥运说的一般,终会和他们联系。
可是没有。
柴依琳再也没有回转。
他等了一个星期,结果还是一样。
毛丰源只好暂时将柴依琳的事放至脑后,和唐奥运开始筹划着未来。
在上海滩,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机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是活力的源泉,暮气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全国各地精英云集在上海滩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要看时势,要靠运气。
所谓的精英,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时,往往不只是事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势,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转,反落得一场空。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自己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知道明天的成败?
唐奥运不知道。
毛丰源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上海滩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唐奥运和毛丰源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有能为,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艰、怀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打家劫舍而扬名;如果他们这样做除了被巡捕房通缉以外,甚至引致各方势力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知道城里的“振新堂”和“兄弟盟”,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
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毛丰源和唐奥运一起来了上海滩,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两人身上的积蓄,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这样的一个雨天。
唐奥运刚在小东门的一个夜市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唐奥运画的人物肖像很生动,很形象,画得颇具画派,但他就是没有名。
没有名,作品就得贱卖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唐奥运可以一天到晚的坐在街边,等候着那些闲来无事的大款上门,画几张画像,或者装裱几幅字画。也不屑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住所之前,先兜去“仁济药堂”里看看毛丰源。
毛丰源在“仁济药堂”里当西药的推销员,“仁济药堂”是一个老字号的药店,他偶尔也替人拔罐针灸,甚有疗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店老板的赏识。对毛丰源而言,这也是一“卖艺”,但总比“卖身”的好。
唐奥运挟着几卷字画,折到“仁济药堂”时,毛丰源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往常一般,要走到路边的一家小酒馆,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瓶白酒,谈古论今说天下,这是他们来到上海滩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三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连飞鸟也惶恐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毛丰源和唐奥运知道雨要下大了,小酒馆又在一条小巷子里,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衣服遮着,窜入一处似被即将拆建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作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雨水淋湿了字画,唐奥运脱下外衣,抹干水迹,毛丰源也过来帮忙,墟外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罢?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毛丰源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也太大了!”
唐奥运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能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青龙巷”,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唐奥运也不觉诧。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毛丰源和唐奥运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目一染红渍,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毛丰源向唐奥运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唐奥运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毛丰源问:“什么病?”
唐奥运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唐奥运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的不说,志便先被消磨掉了。”
毛丰源道:“人人都说上海滩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毛丰源和唐奥运身边,三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
唐奥运望着雨丝,牵动了愁绪,喃喃自语地道:“好大的雨。”
毛丰源在旁不经意地搭腔道:“雨下得好大。”
那病恹恹的公子居然也凑上了一脚,凝望着在檐下挂落眼前的雨线,道:“真是场大雨。”三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外面尽是雨声。一位拾荒的老婆婆,衣衫褴褛,白发满头,蹲在墙角,瑟瑟缩缩地大概在拾掇些别人废弃的破铜乱铁。
一面崩败塌落得墙垣上,经过一只蚂蚁,那高大堂皇的汉子看它足足爬了半天,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外头卷进来得雨溅到也停,忍不住伸出食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病容满脸的公子忽道:“三儿,你等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它没犯着你,又没挡着你,它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何苦要杀它?”
那高大威猛的人立即垂下了手,道:“是,大哥。”
那公子其时年纪不大,脸上却出现役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问:“你怕蔡亮找不到地瓜?”
那高大威猛的人不安地道:“我怕他会出事。”
脸有病容的公子望向被雨丝涂得一片灰暗的景物,双目又沁出了寒火:“蔡亮一向都很能干,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瘦骨伶仃的老婆婆,可能是因为天转寒更逢秋雨之故罢,全身格格地打着颤,披在身上的破毡也不住簸抖着。那公子道:“大荣。”
那两名在近阶前看雨的汉子中,其中一名商人模样的人即应道:“是。”
病公子道:“那婆婆也挺可怜的。”
大荣即行过去,掏出一把大洋,要交给那拾垃圾的婆婆。老婆婆大概毕生也不曾梦想过有这样的施舍,整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