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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表示他的苦衷就是爱的时候，很多话都可以不必再说了。
他的理由已经充分。
但当柴少云提到“爱”字的时候，毛丰源和唐奥运脸上禁不住都有诧异之色。
像柴少云这样一个冷傲、深沉、握有重权的领袖，突然说出“爱”字来，未免让人感觉突兀。
其实，很多人都忽略了，领袖也是常人，不是神，他们可能因站在高处，愈发少人了解、愈发孤寂，楼高灯亦愁，山高风更寒，凡领袖人物，心里一定更需要友情、亲情与爱情。
所以当柴少云说出他心里感受的时候，脸上所笼罩的神色，眼里所流露的神采，跟少男在恋爱的时候，竟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人只要还懂得恋爱，就是一种幸福。
且不管有没有被爱。
唐奥运情知自己问多了，话也说多，干咳一声道：“哦，是这样啊，所以嘛，我看……”
柴少云微笑道：“所以，我有必要在跟郭小姐成婚以前，先解决掉‘兄弟盟’与‘振新堂’之争。”
郭家小姐一旦过了门，两家就是亲家了。亲家的事最好办，也最不好办，因为一旦成了亲家，就要讲亲情，许多事便不能大刀阔斧地处理了。
更何况这一门“和亲”，究竟是柴少云被“和”了过去，还是郭家小姐被“和”了过来，连柴少云和郭山龙都殊无把握。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迷茫，幸好柴少云立即转移了话题：“所以，我们就得要制造既成的时势，逼得郭山龙不得不谈判，非谈判不可。”他的目光竟全变了一种神情，“就算不谈判，也唯有决战。”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决一死战，是‘兄弟盟’与‘振新堂’在所难免的结局。”
这个结局究竟如何，谁都不知道，但其过程无疑一定十分可怕。
凡是要用人的血与泪所拼出来的结果，再完美的收场、再幸运的局面、再彻底的胜利都难以补偿那过程里的悲哀惨痛。
如果“兄弟盟”与“振新堂”的对峙一天不解除，血就会流得更多，人也会死得更多。与其延宕不决，不如速战速决。
就算“和婚”，也只是另一种方式的“战斗”。
郭山龙希望“和婚”能动摇柴少云的战志。
偏偏柴少云又不能不接受。
因为他不得不和郭山龙对抗，但偏偏爱上了他的女儿。
命运，似把这几个人纠结在一起，让他们浮沉，让他们挣扎，让他们纠缠在其中，而它以一双冷眼看人性在争斗中发出火花。
且不管是光芒万丈，还是如萤虫之火。
毛丰源很认真地说：“‘兄弟盟’与‘振新堂’真的不能和平共处吗？”
柴少云道：“如果只是我和他郭山龙的事，那么事情并不难解决，但牵扯到数千上万人的利益，就算我们想化干戈为玉帛，我们的人也不可能就此算数。”
人一多，问题就复杂了。
个人的问题还好解决，但一旦牵涉到社团、家族、国家、民族之间的恩怨，那就更不容易化解了。
这点道理毛丰源是明白的。
所以他说：“所谓盗亦有道，歪江湖还有个正道理，‘振新堂’在黄浦江畔所作所为，我算是领教过了，如果我要帮‘兄弟盟’，那是名正言顺的事。”
柴少云立即摇首，“错了。”
毛丰源奇道：“什么错了？”
柴少云道：“不要太斤斤计较名不名正，言不言顺，江湖上有许多事，名虽不正但心正，言虽不顺但意顺。大凡帮会、组织的斗争牵扯必巨，不可能一方面全对，一力面全不对；也不可能阖帮上下，无一坏人；亦不可能所有子弟，无一好人。你要帮朋友，两胁插刀，在所不辞，但这未必是主持公道，未必是名正言顺，若真正要帮朋友，根本就不必管这些，帮就帮，扯什么公道公理？！”
毛丰源道：“不行。如果朋友行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我难不成也跟着伤天害理？如果敌人是仗义卫道，就算是仇人，我也要相帮。”
唐奥运截道：“我不是。谁帮我，我就帮他。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
柴少云对毛丰源森然道：“你要是坚持，我绝不勉强，从这儿走出去，在‘兄弟盟’的地盘里，绝没有一个拦你的人。”
唐奥运冷冷地补了一句：“只不过，今天的事一闹，‘振新堂’早已把我们当做巨仇大敌。”
毛丰源道：“谁说我要走？”
唐奥运冷眼一翻，“不走你又尽在这儿废话什么？”
毛丰源强硬地道：“我只是要问清楚。”
柴少云道：“你还有什么要弄清楚的？”
毛丰源道：“钱。”
柴少云一愣。
唐奥运失笑道：“没想到。”
毛丰源道：“没想到什么？”
唐奥运道：“像你这么一个人，会那么注重该拿多少银子的事。”
毛丰源道：“错了。”这是柴少云刚说过的话。
这次到唐奥运奇道：“错了？”
毛丰源坚定地道：“我只是在问‘兄弟盟’的经济来源。”他审慎的神色已远超乎他的年龄，“我知道‘振新堂’包赌包娼，暗地里还做着鸦片的生意，如果‘兄弟盟’也如是，都是一丘之貉，我为啥要相帮？”
黑子脸上已出现怒色，抓刀的手背突然青筋暴出，柴少云忽道：“华新。”
杨华新道：“在。”
柴少云道：“你扶黑子进去，先叫白医生跟他治治，他的血流了不少。”
杨华新道：“是。”
他明白柴少云的意思。
然后柴少云对毛丰源和唐奥运道：“你们跟我来。”
他走向大楼二层。
这楼子里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业。
但作业的性质却是相同。
除了底层是会客议事之地外，譬如第二层便是‘兄弟盟’的办公之地。
二层楼里，有很多间办公室。室门上挂着不同的名称。如‘工程部’‘预算部’‘公关部’等等。三人一路前行，终于，柴少云在一间挂着‘财务部’的门口停了下来。
只要是做生意、搞买卖的，都不能少掉这‘财务部’。而且，想要一个组织成功而有效率地运作，这‘财务部’就必须要完善健全。
财务部内总共有三十二个人在这儿埋首工作着。
这儿的主音并不是交谈，而是嗒嗒的算盘声音，和下笔沙沙的微响，每个人都是运指如飞，不是在算账，便是在记录。
周围的人都很安静，很安详，有的人甚至一面抽着烟，一面工作，这样看去，工作得虽然悠闲，但决不怠懈。
这儿安宁得似乎并不需要守卫。
可是会真的没有人戍守吗？
毛丰源和唐奥运都知道，越是看不见的防守，是越可怕的防守。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一栋楼宇，系掌握了“兄弟盟”的总枢，这庞大组织的一切运作，都得要靠这儿的文案和作业来维持。
而且谁都看得出来：
“兄弟盟”是一个严密的组织。
柴少云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人。
唐奥运唯有叹道：“你实在不该带我们来这地方的。”
柴少云道：“为什么？”
唐奥运道：“因为这是‘兄弟盟’的要枢，多一个人知道，总是不宜。”
柴少云淡淡地道：“你们不是外人。”
唐奥运道：“万一我们拒绝加入，反目成仇，我们岂不是成了外人了！”
柴少云淡淡地道：“你们不会。”他转过头去看这两个人，问：“你们会吗？”
然后他不待两人回答，即道：“这个问题你们不必回答，绝对不需要人回答。”
这种问题只能靠行动表现，不能听回答，因为世上再好听的话，绝对都可以从人类口中说出来，正如再恶毒的话一般，口是而往往心非。
他长吸一口气，说得很慢：“我带你们上来这里，只是因为三弟他要了解我们的经济来源。”说到这里，他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使人感觉到他的喉头就似腿上的伤口，不住地冒涌着血，“一个人自以为他了解的时候，通常其实并不了解。‘兄弟盟’的建立非一朝一夕，怎会让你们匆匆一瞥，就能掌握得到？”
他平伏喘息，手抚胸口，良久才道：“以前，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了解‘兄弟盟’，结果，他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败了，或者，加入了‘兄弟盟’，成为其中一员。”
他笑笑又道：“其实不仅是这样子，不但‘兄弟盟’如此，‘振新堂’也如此。没有人可忽略已成的势力，也不可以忽视传统的力量。”
“你这些话我会记住。”唐奥运道，“一定记住。”
毛丰源只觉得很感动。
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才不过说了一句话，柴少云已带他目睹了“兄弟盟”的机要重地。
在柴少云这种人面前，实在不需要太多的话。
尤其是废话。
因为他一对被病火燃烧的锐眼，彷佛已把事物看穿，把人心看透。
毛丰源忽然觉得并不佩服。
对柴少云，佩服不足以表达这一种敬意。
更准确的字眼是：崇拜。
柴少云指着那些一个个埋首工作的人说道：“这里你可以看到我们所有经济来源的记录。我们经营的事业有地产、商贸、建筑等等，当然我们也会在自己的地盘内适当的收取一些商贾的保护费、放高利贷以及做一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政府官员有时候，也要派我们去做一些他们并不方便做的事，这些事少不免都会动到‘兄弟盟’，而这些事，通常代价都相当不少。”
唐奥运忽然问了一句：“莫不是帮他们残害百姓、铲除异己？”
柴少云脸上骤然变色，冷冷地道：“这种事，不但‘兄弟盟’不干，就连‘振新堂’也不会去干的。”他沉声道：“更何况，这种事，他们也不见得会信任外人。”
然后他问毛丰源道：“如果你还想知道多一些，你可以留在这里慢慢查看……”
毛丰源断然道：“不必了。”
柴少云道：“哦？”
毛丰源道：“我之所以不愿意与你们产生交集，是因为我觉得你们的钱财来路不正。”他向柴少云衷诚地道：“我现在明白了‘兄弟盟’的经济来源和胸襟怀抱，愿跟大当家效犬马之劳，死而无憾。”
柴少云笑道：“你言重了。‘兄弟盟’一向极有原则，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所以，经济上一直要比‘振新堂’不讨好一些，”他捂着胸前，脸上似有强忍痛苦之色，但眼神却是愉悦的，“不过，我们还算是有几分清誉，‘兄弟盟’却足可自豪。”
毛丰源道：“这一点千金难买！”
柴少云哈哈大笑道：“对！这一点千金难求！”语音一顿，忽向唐奥运道：“你呢？”
唐奥运道：“我？”
柴少云道：“老三已问完他要问的话、应问的话，你呢？”
唐奥运洒然道：“我没有话要问。”
柴少云睨着他，“那你有何求？”
唐奥运道：“我只求有个名目。”
柴少云道：“什么名目？”
唐奥运道：“听说‘兄弟盟’与‘振新堂’一样，下设十二个分堂，也有十二个话事人。我想要一个话事人的身份！”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不但连夏老二也为之震动，就连在财务部里工作的财务人员，也纷纷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指，抬头望向唐奥运。
一个才第一次进入‘兄弟盟’的年轻人，居然一开口就想当老大，真把其他功臣重将置于何地？视若无睹？
唐奥运是不是太狂了些？
一个人太狂，绝对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年轻人。
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把狂妄当做是一件美事，一种足以自豪的德行！
不过，唐奥运脸上并无狂态。
他只是理所当然。
他这句话出口，跟还没说出之前一般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