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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雨声、吆喝声。
刀光。
人影。
都在陈妖精这句话一出口之后发生。
黑衣人大都已闯了进来,一齐挥出了他们手里的刀。
他们有的向王二牛下手,有的向陈妖精出手,有的冲向彭川、饶刚和危秀梅,施出了他们的杀手。
三名刀王身边的人,都纷纷拔刀。
危秀梅呼道:“等一等……”
可是他的话,只对酒馆内的人有号令的作用,对挺刀而入的杀手可完全起不了作用。
刀舞刀花。
刀荡刀风。
刀客们住了手,只有饶刚突然冲了出去。
他出刀,刀美如梦,彩色缤纷,尤其是血的鲜红色。
他的刀却带出了残酷的现实。
刀过处,黑里溅出厉红。
然后大家才惊觉,那红色根本就是鲜血,那黑色便是杀手们的夜行服。
杀手咬着牙龈、持刀苦拼,染着血红的同伴倒了下去,都不肯向敌人发出哀呼,还没有淌血的人,眼睛也正发红。
饶刚也杀红了眼。
他的神魂已不在他的躯体。
而在他的刀。
每一刀挥出,他的生命凄艳亮烈,幽美如梦。
是不是梦太美,人生在世,便都爱做梦?
忽传来梆声。
二更三点。
跟刚才的更鼓声,恰好相反。
刚才是三更二点。
这是什么更次,时间怎么倒了回头?
杀手们本来挺着长刀,明知会躺在鲜血里,都要拼命。
也许拼命是因为只有拼,才有命。
所以他们都冲向那把刀,就像冲向噩梦中。
虽然,这却是饶刚的美梦。
通常,一个人的美梦,很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的噩梦。
这时候,梆声便响起了。
杀手们停了下来,有的狠狠地盯着王二牛、陈妖精、饶刚、危秀梅、彭川,有的抱起地上同伴的尸首,不过,都不再冲前。
而是在撤退。
饶刚大喝一声:“逃不了!”挥刀而上,他身后的七位刀手,早已跃跃欲试,而今一拥而上。
彭川忽向危秀梅道:“我们有没有必要打这糊涂仗。”
如果说王二牛说话的声调,又快又响,就像一连串炸响的鞭炮,那么,他的语音,也像鞭炮……用空罐子罩着,一声声燃着闷响的鞭炮。
危秀梅叹了口气,道:“那也没有办法,饶刚已经出手了。”
彭川即道:“你可以阻止的。”
“阻止饶刚的刀?”危秀梅道,“那除非是用我的梅花刀。”
彭川沉吟一下,道:“如果动手,那就不宜留下活口。”
危秀梅心里同意。
他也很想说这句话。
不过,这句话,最好还是由别人来说。
现在彭川说了。
只要有人说了,他就方便做了。
不管这干人是何来头,总而言之,是饶刚先动的手,彭川先下的决杀令。
就算万一杀错了,追究起来,她也可以有所推诿。
此际她轻弹刀锋。
手指与刀锋震起仿似一种相见时喜悦的轻颤。
她要杀人了。
正在这时候,杀手们已倒下六七人,另有七八人,已被逼到后门外。
酒馆的后廊,已全倒塌,斜雨急风,洒了进来。
除了斜雨急风之外,彷佛还洒入了另外一道事物。
一个灰影。
冷。
很冷。
非常的冷。
这是一种阴寒的冷。
王二牛、陈妖精、危秀梅、彭川、饶刚以及那些杀手全是这种感觉,那是刺骨的寒意,令人战志冻结的冷冽。
那七名刀手,冲在饶刚的前面。
忽然,最前面的三人倒了下去。
那些黑衣杀手死的时候,宁死不肯作出痛苦的呼喊,但这三名刀手死的时候,是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死了。
胸口一个血洞。
三个不同的血洞。
但来的人只有一个。
来人手上并没有兵器。
他背向众人,面向屋后。
外面天黑沉沉,风急雨凄。
这人就像雨一般瘦。
黑夜一般深不可测。
风一般寒。
这是个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黯色长袍,肩上挂了个又老又旧又沉又重的包袱。
他的右手,就搭在左肩的包袱上。
他是谁?
危秀梅只觉心头发毛。
饶刚只退了一步,立即又扑了上去。
他毕竟是八卦刀王。
他不能在属下面前表现胆怯,而且,他一直想表现出色。
表现得比危秀梅、彭川他们更出色。
所以他只好向前。
当然和他的刀。
可是,他的刀变了,脱手飞去。
梦碎了。
高瘦个子霍然回身。
仍然看不见他的出手,只瞥见他那张似终年封冰覆雪不见阳光的脸。
彭川闷哼,突蹿了出去。
他没有声息。
他的刀也没有声息。
一向以气势猛烈见长的五虎断门刀,能练到无声无息的,恐怕也只有彭川一人而已。
刀光一闪。
然后就退。
他退的时候,已救回了饶刚。
饶刚的胸襟,有一点鲜红。
红点极小,仿佛只有红豆般大小。
可是饶刚整个人都崩溃了,看他的样子,像有人用刀把他的肠子切成了六段,再把他的心肝各扎了八针,而又把他的十指都剁了下来还要痛上十倍八倍。
彭川人很矮小。
但他挺着身子,执着刀,像一截铁筒。
他的胸襟也溢着血。
血迅速地扩染开来,以致整件蓝色短袍,都渐渐变成紫色。
那人又背过脸去,仍然看着屋外的雨。
雨景有什么好看?
危秀梅不知道。
他一手操住了饶刚被击飞的刀,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
这人到底是谁?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干黑衣杀手,正扶伤背死地,匆匆退出酒馆。
面对这样可怕得接近恐怖的强敌,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让人感觉到悠悠从容、温和亲切,甚至可以从声音想像出说话的会是一个肥肥胖胖、满脸笑容、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解决的人。
“飞少爷,饶刀王、危妹子、彭兄,你们可热闹哇,近来可好?”那人还添了一句,就像为人劝酒加茶一般,“近来可发财了?”
王二牛和陈妖精一见那人,一个舒了一口气,一个脸色越绷越紧。
这人肥肥胖胖,和祥福泰,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他当然就是朱厚华。
中央巡捕房的探长朱大肠。
他一出来王二牛就知道有救了。
这些人难道敢当着巡捕探长的面杀人不成?
陈妖精一见朱大肠就头大。
因为他吃过巡捕的苦头。
不过两人都很惊奇。惊奇的是朱大肠第一句叫出来的话。
“飞少爷”?
上海滩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瘦长个子忽然不见了。
外面只剩下了风雨凄迟。
似乎朱大肠一出现,他就立即消失。
“飞少爷,飞少爷……”危秀梅喃喃地道,“上海滩内居然还隐藏着这么一号危险的人物……”
王二牛对此人兴趣奇大,忍不住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朱大肠笑容一敛,“我只知道他叫飞少爷,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妖精看着外面淅沥不停的夜雨,忽生感叹:“上海滩内还真是藏龙卧虎啊!”然后压低声音向王二牛道:“他就是当日一入小北门,便叫潘大姐头疼的人。”
“哎!”朱大肠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低声说话,“像他这种人,真希望上海滩内不会太多。”
危秀梅忽道:“难得朱大探长如此雅兴,来此饮酒?”
朱大肠笑道:“当然不是,我哪有危妹子这般福命!我只听说此地有人殴斗,便过来看看,你知道,蒙总探长的恩典,在下担这小小微职,实重若千钧,不得不尽些心力。”
危秀梅看看地上只剩下自己这方面折损的三名刀手,再看看饶刚,已痛得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至于彭川,正闭目运气调息,便道:“是的,我们几个人,在这喝酒,忽然间,这批人杀了进来,还杀了我们三个人。”
“你们的确是死了三个人,”朱大肠道,“不过,他们好像也死了几个人。”
危秀梅忙道:“对,他们也没讨着便宜。”
“人命都是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可是活着的人便不同,当今的国法是:杀人就得偿命。”朱大肠好像很苦恼似地道,“有时候,我职责在身,的确不得不执行缉惩。”
“是是是,这个我明白,”危秀梅的脸面有些稳不住了,“朱探长神目如电,明察秋毫,我们是在方公子帐下吃饭的,又怎么敢无故触犯国法呢!”
“对了,”朱大肠笑逐颜开地道,“你们是方公子的亲信,当然不会罔视国法,只不过嘛……”
他好像很为难似地道:“万一你们涉案,这就叫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呀。”
危秀梅自襟里掏出一沓纸,交到朱大肠手中,道:“朱探长身上沾雨了,请用这些废纸揩揩。”
危秀梅正要走近去握朱大肠那只肥手的时候,朱大肠身旁一直紧跟着的一位垂头丧气、垂目欲睡的中年男人,忽然双眉一耸,双目绽射出兵器般的寒光来。
另外一个害臊的年轻汉子,今天却不在朱大肠身边。
朱大肠却捏着那团纸,笑道:“谢谢你,我身上不湿,请拿回去。”
危秀梅忙摇手道:“不不,揩一揩总是要的。”
朱大肠捏着那团纸,仍笑道:“如果我身上湿了,它还不够揩,你留着自己用吧!”
危秀梅会意地忙道:“要是不够,我身上还有一些,还是请朱探长赏面……”
朱大肠身旁的中年男人忽哑声道:“朱探长的意思是说:拿回去!”
危秀梅涎着笑脸道:“朱探长要是嫌少,我回府后再请方公子送十倍的来……”
那中年男人一声叱喝道:“收回去!”
危秀梅无奈,只有接回纸团,揣入怀中。
“你可知道我眼力为何这般好?”朱大肠居然笑着问。
危秀梅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因为我年纪大了。”朱大肠自问自答。
看他的样子,不过三十来四十岁,肥人特别慢老,更何况是笑态可掬的胖子,不过他现在说自己老了,危秀梅也唯有听着。
谁叫他是朱探长。
“年纪一大,眼力便不中用了,”朱大肠继续笑道,“打个比方,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七八个黑衣人躺在地上,好像是死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一定是我看错了。”
危秀梅总算有些明白朱大肠的意思了。
他感激得几乎要跪下来。
在上海滩里,谁不知道朱大肠的手段。
他要整你和他不要整你,绝对是天渊之别,即是上天宫与下地狱般的不同。
而今朱大肠这样说,便算是表态了。
“譬如我现在看到地上,仍有三个中刀的死人,可是只要转眼间他们也不见了,我也一定会以为自己是眼花。”他转首问身边的中年人:“毕恭,你看我是不是有点眼花?”
那叫毕恭的中年男人恭声答道:“如果地上真的有死人,大人又怎会看不到?”
朱大肠曼声问:“所以地上根本没有死人,对不对?”
毕恭答:“对!”
朱大肠又向危秀梅笑道:“你刚才说过佩服我神目如电了吗?”
“我明白了!”危秀梅心悦诚服地道,“大人只看到该看到的东西!”
“对!”这次到朱大肠答,“一个人要是只看到他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他该听到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一定会活得愉快一些,也长命一些的。”
危秀梅马上“收拾”了地上的死人。
他们甚至没有在酒馆留下一滴血迹。
然后他们才敢离开。
王二牛和陈妖精也想要离开。
朱大肠忽道:“刚才不是有人说,这儿有人殴斗的吗?”
毕恭道:“是,这里的后门塌了,桌椅翻了,连茅厕也破了,是有打闹过的痕迹。”
朱大肠眯着眼睛四顾道:“是吗?是谁在打架?”
毕恭一指陈妖精和王二牛:“就是他们。”
朱大肠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丰盛的菜肴一般,“就是他们两人?”
然后他下令:“拿他们回去!”
王二牛和陈妖精没有逃,也没有顽抗。
他们逃不了。
酒馆外还有数十名巡捕,都是上海滩中的一流好手。
他们也不想逃。
因为毕恭在扣押他们的时候,特别低声说明了:“回去只要交代清楚,便没事了,我们也只是为了公事而已。”
陈妖精和王二牛也想随着他们离去……至少这样可以免去危秀梅等人的追杀或飞少爷等的伏袭。
可是他们错了。
他们忘了有一种人的话是万万不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