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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初春,郭雪步入法租界,转过长街,就看见那一角晴空下黛色的亚细亚高楼。迎着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很有种独步天下主浮沉的气势。可是郭雪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她要报仇。她要杀掉正在里面沉睡不起的人。那是柴少云。那是杀死她父亲而她差一点便嫁了给他的柴少云。
郭雪的容貌,尤清,更艳。
“依琳还不肯同来吗?”
“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我曾经请过三个人去把她叫回来,去年底她回来了一次,整个人都变了模样,郁郁不欢、无精打彩的样子,过了年后,又嚷着要到上海去了。她娘说好说歹,我也不要管她的了。”
“当日她去上海,我以为她是回来探你们了,没想到……她要真是去探柴少云也就罢了,只是,柴少云这个孩子野心大、志气高、早已卷入上海滩或明或暗的势力里,得水深火热,依琳她入世未深,初涉繁华,加上上海滩内风起云涌、你虞我诈,怕只怕她受了欺,也不敢作声。”
“是她自己不争气,不受教,怪不得人:柴老爷子不必为她忧心,这孩子,有这个福命嘛,多历练也好,要是没有……光护着她也不行。”
“倒是令义子柴少云的武功谋略,为不世英才,只要他对依琳有几分照应,相信在上海滩没多少人敢不赏他个面子。”
“少云这孩子武功确高,且富机心,他从小就好处风头,喜欢争名夺利。这也是老夫不喜欢他的缘故。不过,他天生就有一股领袖群伦的气派,他的刀法也颇得武术名家大刀王五的真传。”
“那是名门出将才,可喜可贺。”
“大人见笑了。老夫这番话是要为自身脱罪。”
“柴某收养出他这样的义子来,掀起腥风血雨,只怕纵虎容易擒虎难,老夫也收拾不了这个局面呢!”
“柴老爷言重。柴少云虽然是“兄弟盟”的龙头,上海滩内非官方势力的头领,但实际上他对部属管制极严,决未为非作歹,恃势妄为,而且,他的势力所以能逐渐壮大,也是经政府默许的。外寇入侵,战局渐危,政府主战派正需要各方豪杰的支助,柴少云正是为抗外敌、广结豪,共赴危艰,这一点则是可敬可佩的,所以他与“振新堂”的一战,看来只是上海滩两大在野势力的吐消彼长、对抗对垒,实则是主战派与议和派的决戟。而今国家积弱,大好江山,奉手让人,主和者贪恋富贵,只图一时偷安,柴少云的作为,发聋震,仍不愧为侠义中人。”
“难得大人这般夸许劣子。少云生性好强拗执,杀性太烈,如果他真能着手于抵抗外敌入侵,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来,前十数年,上海滩还是“斧头帮”的天下,而今……人事变幻,倏忽莫测,一至于斯。”
“说来令子柴少云,实在是个人杰,连郭山龙这样的枭雄,都丧在他的手下。昔年,‘斧头帮’独步上海滩,谁人不怕?谁能无畏?‘振新堂’虽勉强能与之抗衡,但也仅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能。若不是郭山龙与‘石不转’搭上线,并娶了‘石不转’的女儿石菲菲,使出一招借刀杀人,诱使‘石不转’与大雷相斗。”
“结果,石不转顿成废人,大雷也几成白痴,郭山龙的势力才陡然壮大,成为真正的领袖。他又先收编了石不转的上千门徒,随后再逼走石菲菲,此外又与前上海市李市长的独生女儿李慧暗通款曲,都可谓是“无毒不丈夫”了。”
“由是他太过狠毒,结果才致应了劫,不然,以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伺机而动,时机未至,隐忍潜伏,这种人最难拔他的根、掀他的底:他倒了石不转,垮了大雷,走了石菲菲,待这些障碍都一一除掉时,‘兄弟盟’却异军突起,柴少云主掌大局,把上海滩搅得天风海雨、气势逼人,反而把‘振新堂’比了下去。郭山龙居然还可以忍,暗中部署,表面上全面捱打,似无还手之力。柴少云将计就计,藉势酿势,步步进这,要与‘振新堂’速决胜负。郭山龙似胆小怕事;一味退让,其实却在约战前夕暗地里发动攻击,却为柴少云所悉,提前发兵,直逼‘振新堂’……”
“但这也不过是郭山龙意料中的事。”
“便是。于是郭山龙当柴少云的面前,演出一幕“被杀身亡”,他要自己的心腹亲信田飞在背后暗算他,然后他跃入别人仅以为他收藏令牌的木盒中,爆炸而殁。其实,与此同时,他部潜入地底隧道中,待敌人疏神之际、庆功宴之时,连同‘振新堂’一等好手,全面突袭,可惜的是……”
“可惜功亏一篑。他做过的孽,报应循环。原来郭山凤就是柴少云座下四大金刚之首‘王老大’,在紧急关头,一刀刺杀了他。”
“这次郭山龙是真的死了。”
“可是‘振新堂’并没有垮。”
“这便是郭山龙精明之处,也是他从大局着眼的地方。他留下了大堂主田飞,留守大本营,自身虽死,但田飞仍然可以伙众维持‘振新堂’现在的局面,卧薪尝胆、血为誓,要替郭山龙报仇。”
“万事留后路,这是郭山龙最了不起的优点!”
古语有云,出手不应留有余地,却也是郭山龙的致命伤,否则,郭山凤也不致要杀他报仇了。”
“不过,郭山龙还是用对了一个人。”
“是不是田飞?”
“对,这个人虽然年轻,但城府过人,而且对郭山龙绝对忠心。郭山龙死后,人人都以为他会率领‘振新堂’大举报复,岂料他按兵不动,高深莫测。人人都知道他矢志报仇,但谁都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复仇。已经一年了,这段时候,上海滩传来柴少云断腿的消息,而且证实了确有其事,田飞依然不为所动,后来江湖中又盛传柴少云体力不济、病发危殆的消息,田飞仍然毫无动静。谁也着不清楚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也许在等。”
“等?”
“等好机会,更好的机会。”
“但一般江湖中人总以为:机会稍纵却逝,再等下去,还有没有机会?还会不会有机会呢?”
“也许他还在观察。想当年几乎没有人知道田飞到底会不会武功,大多数人还以为他颈骨折断,直至柴少云派了郭山豹和林龙去杀他,才弄清楚了,他的武功高不可测。”
“那一次杀也杀出了田飞最近收拢的两名强助,方可飞与‘血燕子’,听说‘血燕子’还是你派过去的,不知是否有这回事?”
“是。血燕子本非池中物,他向我请缨要赴上海觅回依琳,我就知道留他不住。我总共派过三个人赴上海滩,一个便是王二牛,也是一去不返。只有舍弟,总算是把那不听请的女儿抓同来了,但回到家来仍是不听话,三魂去了七魄似的,想来让她继续在江湖上闯闯世面、见见世相也好,也只好由得她了。”
“这事也忧心不得,所幸令媛相貌清奇,自有慧福,当不致生大险。大人刚才提到过田飞以静制动,暗中观察是不是指他正注意着柴少云和结义兄弟唐奥运、毛丰源间的离离合合呢?”
“对于这点,我的看法是:柴少云幸运,他在与郭山龙决战之前,先行遇上这两个有本领的年轻人:唐奥运和毛丰源。如此一来,占尽优势。如今田飞想要打倒柴少云,首先得先拆散掉他们的关系。且看自从柴少云残废后,多把事务交予杨华新、唐奥运、郭山凤、毛丰源等人。毛丰源对帮会波谲云诡的争斗,不甚热衷,志不在此;而唐奥运又显得过份热心,事事雷厉风行,使得“兄弟盟”处于一种锐进但并不平衡,团结但并不和谐的状态里。田飞何等聪明,他自然要静观其变。”
“老夫倒觉得遇上毛丰源与劣徒柴少云,不是幸与不幸的问题,而是个性使然。郭山龙一向狡猾多疑,除田飞之外,不肯轻易信人,所以也不容易用得了能人;柴少云一向不怀疑自己的兄弟,所以他才会被自己的部下莫老四所暗算,但亦为自己亲信郭山凤所救,这是因果,各凭修为。”
“大人所言甚是。这样看来,‘振新堂’至恨的,要剪除的对象,首要的当然是柴少云,但对窝里反的郭山凤,自然也恨之入骨了。只怕这是‘振新堂’志在必杀的两个人。”
这还不打紧,只是,近日来民国政府主和之风大盛,这样一来,上海滩的局面恐怕又要变异,恐已成定局。”
“唉,我们才在战阵报捷,理应把那些东洋鬼子赶回老家去,怎奈政府里有的是贪生怕死的人,把好不容易才挣得的大好河山,又得要双手奉送了。果是这样……我少不得也要……冒死进谏了。”
“大人为国犯难,为民请命,柴某自是深佩,只是国事积弱难返,主政之士罔视百姓疾苦,大局诚难力挽。北洋军阀又各自为政,天下又要乱一锅。听说连城里的方小龙、龙太爷、朱探长也都想掺一手,连同“飞少爷”这种棘手人物也潜伏上海城,听说‘斧头帮’大雷更要卷土重来……天下从此多事了。依琳留在上海,实非安全之计。”
“这样说来,过两天我刚好要去一趟上海,需不需要我交代下去,派人把令媛带回来?”
“不用了!老夫只怕也得要到一趟上海城,去看那些不长进的家伙闹成怎么一个模样儿。”
这年春末,南京民国政府中将柴宏柱竟千里迢迢拜会皖系军阀名将靳云鹏,说出了这一番话。那时侯,正是朝政日非,国事蜩螗,大军压境,民不聊生。
几有志之士,不论朝野,力想为国家兴亡尽一己之能,图力挽狂澜,唯民国政府高层与军阀互为勾结,庸驽无能、荒糜误国,局面日不可为矣。
这年初冬,郭雪乘轿过法租界,遥见‘兄弟盟’,矗立在阴霸的苍穹下,那么巍然沉毅,又那么的不可一世。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它坍倒下来呢?变成泥,变成灰,变成尘。
郭雪望见一天比一天深寒天气。
自己春般细长,但比雪犹白的手。
彷闻到一阵梅花的清香。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柴少云的痛,是严冬的是早?
这个曾经是她深念过的人只能病,但不可以死,因为她要杀他,亲手杀死他。
忽然车马声起,柴少云的车马队,在这幕未日落末落的时候,匆匆赶返“兄弟盟”。
自从“兄弟盟”大败“振新堂”、郭山龙被当场格杀于亚细亚大楼内,之后,田飞仍主掌“振新堂”大局,誓与“兄弟盟”周旋到底,但上海滩大势为“兄弟盟”所掌握,“振新堂”乃处于劣势。
不过,时局转易,变生不测,兄弟盟一向主张强兵厉马,打击东洋鬼子入侵。但将委员长再度连任,主和之势大炽,兄弟盟反而失去了政府的认可,但又不肯就范、妥协。飞龙在天,难免就进退两难、刚而易折。兄弟盟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窒息感觉。
冬天才刚刚开始。
雪犹未降,街头寒意没有尽头。
人生有没有尽头?
亚细亚大楼上上下下,都怕柴少云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自楼上、会议中、轿子里、马车内等等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地方,都听到柴少云的咳嗽声,如同渐近的北风,一声声催人肝肠。
近几个月来,柴少云的病情显然更严重了。
自从柴少云断腿以后,唐奥运和杨华新在兄弟盟的身份,是愈来愈重要了。
时迁势移,柴少云的痛,自非白大夫不可,可是白大夫年事已高,已不能外出就诊,柴少云只好移樽就教。
是故,柴少云赴白大夫的次数越多,越是表示他的病情转剧。
只不过,今天柴少云的咳嗽声,似乎少了很多,是咳嗽已经治好?还是连咳嗽的力气也耗尽了?吉祥如意心里头都这样想。
“吉祥如意”不是一句贺词,也不是一句成语,甚至不是一句话。
而是人名。
四个人的名字。
张吉庆、李祥、王如意、易南千千
这是兄弟盟里新进的四大高手的名字。因为图个吉利,这四个人名里的一个字串起来,就是“吉祥如意”。这四名高手,都年轻、能干,有独特而且独一无二的身手,而且忠心耿耿,在兄弟盟里表现出色,越渐得力。
王如意和易南千千都是唐奥运引进的高手,李祥是毛丰源的好友,张吉庆则是杨华新特别推介的人。他们都获得柴少云的重用。
这四个人、随侍柴少云的出入,在这风雪将临的时节里,只听车篷里的病人,没有了咳嗽声,心里到底是喜是愁?
役车者有两人,一是李祥,一是王如意;张吉庆和易南千千则在左右篷杆旁,各贴车旁而立。
前面四匹健马开路,两人腰佩长刀,二人手执长棍,后有三骑殿随,都是手执利器的壮汉。
这些人,都是兄弟盟新一代的好手。
“人说郭山龙有九条命,死了又能翻身,但他终究还是死在柴少云的布置下。”上海城中在官场里,在江湖上身份同样神秘而尊贵的方小龙曾这样笑谓:“只有柴少云是杀不死的。除非是他自己想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杀得了杀不了是一回事。
但总是有人要杀柴少云。
车队正要渡河过桥,“哎哟”一声,一个老迈蹒跚的老人,掉进了河里。
那河水掺和了上游的厚冰块,在北风送寒里更是冷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