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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牛的牛脾气又发作了:“国民军又怎样?连市井小贩的民脂民膏也要搜刮,强盗不如!”他和方可飞、沈虎、狗狗、来得及、陈老板以及柴依琳被人称为“七大寇”,脾气本就是暴躁之人,再加上他早就看这些国民军不怎么顺眼,先前夏、秋两人把陈妖精抓了去,他强忍怒气,而今又见春夏秋冬如此横行霸道,强索事物,一时火气上升,在小巧妹面前,更想表现自己的气概,便毫无惮息的破口大骂起来。
王二牛这一嚷嚷,轿子骤然停了下来。轿里的人似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名抬轿少年也上前去隔着轿帘说了几句话。逛市集的人都静了下来,心里都为王二牛捏一把汗。小巧妹暗地扯了扯王二牛的衣袂,示意他不要生事。
她不扯还好,这一扯可把王二牛的“英雄气”也扯了出来,也把他自觉自己这干“寇”的委屈全扯了出来,大声道:“这算啥是国民军,不为国民造福,反而作威作福,漫无法纪,算得了什么?”其中一名抬轿的军人一把抓住王二牛的肩膊,叱道:“你胡说什么?”王二牛一反手,已甩开了他的擒拿,把他推跌了出去,喝道:“别碰我,抬你的轿去!”只听远处有一个声音附和道:“好哇,咱们可是强盗跟军人论法理了,这倒好,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咱们这得替天行道。”
说话的人是方可飞。
这时人群已围得密密麻麻的,正在看热闹,他一时挤不过来,念着要声援王二牛,便先在远处发了话。这一番请一说,众人吓得慌忙让出一条路来,视线全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时间,市肆都静了下来,只有烟火的燃浇声响。
半晌,只听轿里的人缓缓的道:“是那来的闲汉,在这儿疯言狂话?”
王二牛雷鸣似的道:“你家大爷就是天下无敌第一寂寞高手前辈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王公二牛巨侠是也!”
轿中人淡淡地道:“原来是你?我虽然刚来上海,但也听说过你们‘七大寇’,若不是看在你们与大小姐的关系上,你和沈虎、狗狗、方可飞、来得及、陈老板这干人,都早该逮起来了。”
方可飞道:“我是方可飞,你逮吧。”
柴依琳正要说话,毛丰源一把制止住了她。这个时候若是柴依琳一出声,难免会暴露出来。国民政府明面上到上海是来抓她这个离家出走之人。但经过这几天的事情后,毛丰源知道,这国民政府绝对是另有目的。再加上自己还要靠柴依琳去接近柴老爷子,若是柴依琳现在就暴露出行踪,那么各方势力,为了讨好国民政府,也会倾尽全力地将柴依琳揪出来,送到国民政府办公厅去。
王二牛道:“反正我们的陈兄弟也给你扣起来了,也不在乎多收押我们两个,怕只怕……”
轿子中人道:“你怕?”
王二牛用鼻子哼着道:“只怕你扣不住我们,反而给我们揪出这乌龟壳来!”这句话一出,可谓极尽侮之能事,这在众目睽睽之下相骂,竟说出这等尖酸的话,令对方无法下台,只怕事决难善了,众皆大惊。轿中人不怒不愠地说:“我不出轿,一样可以擒得住你两个。”
方可飞马上反言相讥:“你这乌龟,出不出来都一样不成。”
他这句话一说,自己也觉得颇为过分了一些,轿里的人静了下来,杀气陡然大盛。
恰在这时候,小巧妹也已赶了过来,挺了挺胸,像一头傲慢的小凤凰:“你要拿人,别忘了还有本姑娘。”
骄中人道:“说话的是什么人?”
小巧妹骄傲的说:“兄弟盟,第十堂堂主小巧妹是也。”所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最近和王二牛、方可飞相处久了,潸然默化、耳濡目染,连说话也像了几分王二牛。
毛丰源暗里轻轻地向小巧妹温柔的道:“时局多变,不宜扯上兄弟盟。”
小巧妹立马说道:“我跟兄弟盟已脱离关系,毫无瓜葛。”
轿里人轻笑道:“那你现在跟什么人有关系?”
这句话大有轻薄之意,可是小巧妹偏生没听出来:“你打听这些干什么,你要是胆战心寒了,趁早夹尾巴逃之夭夭,本姑娘且饶你一命。”
围观的人见这姑娘如此,都不禁窃笑起来,但又为她耽心。
小巧妹自己却不担心。
轿中人只说:“冲着你乃一介女流的份上,这事与你无关。”
“为啥与我无关?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巧妹挺了挺娇小的胸膛:“喂,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小巧妹道:“怎么像个小姑娘出嫁般躲在轿子里。”
这句话连毛丰源也阻拦不及。
在大庭广众说这种话,身为柴老爷子身边的四大警卫之首,肯定会戚觉到羞辱。
果然,春隔着轿帘道:“你有一个习惯不大好。”
小巧妹一怔,奇道:“什么?我的习惯你怎么知道?”
“你不要再挺胸了,”无情道:“奶的胸太小,再挺也挺不出个奇峰突出来。”
众皆哔然。
小巧妹胀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
方可飞也叫道:“哎,有失斯文,有失斯文!”这下子连毛丰源也为之变色。“太过分了!”毛丰源道:“国民警卫部名震天下,今得一见,不过尔尔。”
春的语音没有丝毫变化。
“你又是谁?”
毛丰源道:“毛丰源。”
春静了半晌,才道:“你得要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
毛丰源道:“随便你。你说得出那种话,我便说得出这种话。”
春沉声道:“像你们这些武夫悍卒,嗜杀为雄,若让你们再在上海城里胡作非为,目无法纪,我们这些当兵的也算是枉修这点道行了。”
毛丰源坦然道:“反正你要拿人,总有理由,可我没犯案子,你要治罪,得要有脏证才行。”
春道:“很好,这事我总会办出个起落来的,阁下警省点吧。”毛丰源道:“有劳提点。”
那四名青衣少年又起了轿,越巷而去,众人见没热闹可着,便自散去。
那个发钗老板指着另一支精致的金发钗说道:“这位姑娘,这支发钗也不错吧,这还是清宫里的师父们的巧艺呢。”
毛丰源对这支金钗很感兴趣,俯身细看,便间老板:“这支金钗怎么卖?”
老板笑道:“这里面是镂空的,不贵。只要十个大洋就成!”毛丰源笑道:“这倒可以省些钱。”回首见小巧妹云髻峨峨、高髻险装,很有一种迷漫的美态,便说:“你戴上去,一定很好看的。”
小巧妹慵懒地一笑:“我要的东西,都要最好的,现在没有最好的,这支金钗我可不想要,但你说了,我就买下吧。”
柴依林听着,不甘心地扯扯毛丰源的衣袖,悄声道:“我要。”
毛丰源很有些为难。
王二牛这时正忙着掏钱,向小巧妹道:“我送给你。”
小巧妹瞟了王二牛一眼,轻轻的按住他的手,道:“你为什么要送?”
王二牛一时为之语塞,忽嗤啦的一笑:“你戴起来,美哩!”小巧妹柔声但自有一种柔轫的坚持:“我不要你送。”她自行掏了银子付账。
柴依琳见毛丰源没什么举措,撇着嘴儿,提高了语音:“我要嘛。”
毛丰源无奈,劝道:“你重新选一支好吗?那一支玉钗也蛮好看的!”
柴依林很不高兴的道:“我就要这一支。”
毛丰源只好说:“巧妹子已经买下来了,不如选那一支玉钗……”
柴依林一跺脚,很不高兴。小巧妹却把那支金钗,递了给柴依林,温和地道:“送给你吧。”柴依林登时笑乐了,嘴巴几乎合不拢,酒涡深深的,像一场动人的醉酒,手里接过金钗,口里却说:“怎么送我?不好意思。”
“你戴着好着。”小巧妹美目里流露着怜惜之意:“你要了吧。”
柴依林芳心可可,眉花眼笑的,毛丰源瞧在眼里,也觉好笑。
那商人却似欲言又止。
毛丰源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位老板,请了。”
那胖商贩忙答礼道:“我那是什么老板,这一点小生意,实在不足以糊口。”
毛丰源道:“刚才那些国民政府的军人,怎么也来这里收钱?”
胖商人道:“哎,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巡捕房下的命令。”
毛丰源故作讶然道:“他们南京国民政府跑到上海来收关税,那些巡捕不但不管,反而暗中支持。难道这上海以后也要姓蒋了么?”
“哎,谁说的清呢!听闻那段祺瑞已经被其他几系军阀打的节节败退,都逃到安徽老家去了。这上海其实已经成了块无主之地,现在洋人和国民政府都看上了这块肥肉,都来插上一脚。哎,以后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哟……”
毛丰源点点头,这时小巧妹已与柴依林欢天喜地的行了开去,眼着雪意又浓了,夜已深了。胖商贩仰首望天,喃喃地道:“怕又要下雪了。”
毛丰源附和地道:“是呀。”毛丰源正要行开去,那胖子又吞吞吐吐的说:“我倒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毛丰源道:“老板尽说无妨。”
“我这叫惹祸上身,但不得不提醍小老哥一句,”胖老板鼓起勇气说:“那位春大爷可不是闹着玩的,路上……你们总得要小心一点才好。”
毛丰源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
小贩仿佛自己的话说多了,匆匆收拾冠帽,问非所答的道:“快下雪了,要下雪了。”
便迳自去了。
毛丰源怔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然后才跟着小巧妹、柴依林、方可飞、王二牛等人离去。
柴依林和小巧妹两人走在前面,吱咯吱咯的谈笑不休。
一支发钗,就使柴依林把小巧妹视为莫逆。
方可飞和王二牛走在后头。方可飞正在嘲笑王二牛刚才的举措,“人家可不领情”。
王二牛可觉“脸上没光”,对方可飞更没好气,借题发挥地大骂国民政府,尤其是针对春夏秋冬。
毛丰源走在后头,寻思之色愈深。
然而,雪真的下了。
雪飞飘。
雪漫天。
雪降。
一行人正往回家的路上,毛丰源见此残景,忽然想到:上海滩,十里洋场,士商云集,繁盛壮丽,城楼雄伟,可谓是一时之盛,可是,假如有这么一天,这繁华之地,忽只变作残垣败瓦,凋景萧条呢?
犹如这一轮残月。
仍是这般冷寂的雪……那是一种怎样的荒凉啊。
然而这又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昔日不是有很多雄都大国,而今都成了荒坡废墟吗。
只要外敌入侵、外族施虐,命运操于人手,就算是盛京,不也一样被八国联军毁之一旦。纵是雄华磅礴的阿房宫,也经不起一场火啊。毛丰源这样地忖思着。
倏然,枯树上急掠几只惊鸟,在凉寒空气中划过仓促的急啸,一阵扑翅的风声,迅却化成小点而没入夜穹。
柴依林和小巧妹犹在前面行,笑语晏晏。
王二牛和方可飞行在中间,他们似乎正在争吵。
毛丰源就行在最后面。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杀气。
一种比这气候还冷还寒还不由人的杀气。
就在这刹间,他就看见了它:一顶轿子:春的轿子。
轿子里有没有春?在寒冬的深夜里,这顶轿子像一方神龛,在黯处已等了他们很久,已等候了很久很久。
毛丰源长吸一口气,搓动着手指。
天气实在太冷了。
他正想说话,但继而发现已不必说话。
也不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