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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劝过柴少云。柴少云却说什么:“不要逼虎跳墙。你要斩草除根,只会逼得所有残敌都联手起来,背水一战,那时,可连原先的基业都保不住了。而且,上海滩里一旦一统于一帮一派,有人会看不顺眼,高处惹寒,树大招风,目标太显,迟早一定给人连根拔起。”
可是唐奥运却不怕这个。
首先,他先与上海滩最有势力的人联成一线,便不怕给人抽后脚了。至于“斧头帮”、“伟华二党”、“振新堂”,若不趁他们败溃积弱时一举打杀,永不超生,一旦他们恢复元气时,定必东山复出,卷土重来,那时候,若轮到“兄弟盟”招架不住,敌方可不见得会放一条生路哩!
所以除恶务尽,杀敌无情。
唐奥运要把“兄弟盟”变成上海滩第一大帮,天下第一大派。
待羽毛已丰,实力已足,他再除奸去恶,为国杀敌,以博万世垂誉!
他要一步一步地来,按部就班,把“兄弟盟”搞上去。
可是他眼前最急的第一步:就是要柴少云的命!
柴少云一日不死,他的总瓢把子的位子一日不保!
可是柴少云人在哪里?
到底他是不是仍然活着?
唐奥运还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柴少云确是死了,只要他让自己的尸身永不显现,或索性给炸得粉身碎骨,那么,自己一天没见到他的尸身,便一天食不安、寝不乐、龙头当得不稳当,自己岂不是一辈子赔了给他的阴魂不散了?
想到这里,唐奥运那面对数千名近身弟子恭迎他人掌“兄弟盟”的笑容,像吞了一粒带刺的蛋黄一般苦涩。
柴少云,你活着时骑在我头上,死了还要充老大?
唐奥运一面走着,避开一些溃椽残柱的路障,一面洒然接受弟子们英雄式的欢呼稽礼。
宋江跟在他后头,落后一个肩膊的位置。
李逵又跟在宋江后面,更落在一步之遥。
两人都很谦卑。
谁都不敢沾光。
不敢掠美。
唐奥运依然有留意他们:他喜欢注意一个人失败和得意时的表现。
他认为失败时当然要遇挫不折,屡败屡战,否则就不是男子汉了。遇上敌手自然要遇强愈强,百折不沮,否则就不是高手了。但一个人在志得意满之时,还能不卑不亢不自满,这才是难能可贵、前途无可限量的厉害人物。
他观察宋江、李逵。
因而忽觉这情景有点眼熟。
那就像当年柴少云与他和毛丰源初遇,一道反攻王宝和正面打击“振新堂”的时候!
他又觉得某事物有点眼熟。
刀。
李逵腰畔有刀。
刀柄镶上宝石,刀鞘金亮。
他忽然眼前一亮:他想到如何把柴少云“逼”出来的法子了!
只要柴少云还活着,他不愁迫不出他来!
他深深记取柴少云曾经告诉他的一番话:“真正的友谊是没有亲疏之分的,难道你会因为某人砍了你一只尾指而不是食指就感谢他吗?残害便是残害,朋友就是朋友。出卖者一定会出卖你,是兄弟的永远是你的兄弟。”
对这一点,唐奥运也有个原则:你最好跟人结成朋友,不要为敌。就算你要对付他,也不必让他知道。一旦他已知道你要对付他,那就不能放过他,否则,一有机会,他就会对付你。
他要除掉柴少云。
柴少云已经知道了。
事已无转旋余地。
如果要柴少云和他的兄弟、部属、朋友不图反扑,唯一个方法,就是要柴少云没有翻生和翻身的机会!
谁支持柴少云,谁就是他的敌人,不管他是谁!
想到这里,他走着,忽然踹飞阻在他脚前的一颗石头!
石头直飞。
射在墙上。
石碎。
墙凹陷了一个窟窿。
小小的一颗石子,借他一脚之力,竟在坚固的厚墙的根基上凿下了个极为深刻的痕印。
唐奥运没有去注意这不大不小的痕迹。
他的心志很高扬。
在欢呼声和拍掌声中,他飘动的衣袂宛若飞仙,仿如一步一层楼。
虽然仍有一点挫折。
虽然还未圆满。
但他已胜利。
至少已在胜利中。
而且还正往更大的胜利迈步。
无论多恶劣的环境,多无情的考验,他都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反败为胜。
对唐奥运而言,想飞之心,永远不死……希望是有翅膀的。羽翼越长越壮,就会飞得越高、越久、越自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唐奥运春风得意之时,有件事却教“巨侠”王二牛费煞了周章。
王二牛一向都认为:像他条件那么好的英雄好汉大丈夫,论仪表他相貌堂堂,论气宇他何止不凡,论机智他简直天下无双,论心地他恁的古道热肠,论武功他更是……虽然还不是武林第一,但也差不多了。他这么年轻,已练得那么高强,只因为他太谦虚了所以并不自大,但自满一些也理所当然,实至名归。
根据以上种种条件,该当是美女主动向他投怀送抱,而不是他去主动想办法“追求”女子。
这是不合理的。
也是不合“法”的。
他甚至还认为简直“没天理”的。
只是,这世上,苦命的他,怎么老是碰上“没天理”的事!
当然,这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十分“没道理”的,王二牛觉得他来世上高来低去地走这一趟,就是要替人“评评理”他当然绝对不在乎“评理”的方式是用拳头来“评”。
有次,沈虎问他:“当你自己也搞不大清楚道理何在的时候,你怎么替人评理?万一搞不好,你自以为是,理直气壮以武力欺负了老实人,还要劳别的侠士用‘拳头’来还个公理给你呢!”
王二牛的回答是:“我搞不通的道理,便不会乱挥拳头。除非是恶人欺人,我才以恶制恶。别人踩我脚趾,我就砍他尾巴。别人要是跟我讲理,我就跟他讲到底。讲不过他,我也一定认了。欺人的我才欺他,动武力的我才用武力解决他,这样我才不致打错好人、杀错良民了。”
沈虎当时就点头道:“我们习武的人,本身就像一件利器,最重要的不是懂得如何伤人杀人,而且要知道怎样自制别乱杀人伤人。你能节制武力,才算懂得武功,否则,只是为武力所役,跟禽兽的凌牙利爪没啥两样,甚至更糟!”
这件事,王二牛当然也不能用武力摆平。
你叫他怎么能用一双拳头便叫一个女子喜欢他?
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可是当你喜欢一个人而又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时候,再听这个道理,恐怕就会同意得十分勉强了。
王二牛也跟大多数失恋、单恋、暗恋的人一样,想来想去,抓破了头皮,也还不明白她为何没看上自己?为什么没喜欢自己?为了什么没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终于,他想到一个理由了。
绝对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这样子。
所以他就找一个知心朋友说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陈妖精。
他请陈妖精上馆子吃饭,未叫菜前先十杯酒下肚,然后倾吐心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了。”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或者我表达得不够明显,现在想来,完全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陈妖精很心急。
看到陈妖精很着急的样子,他就很开心,毕竟,这儿有个朋友是真的关心他的,不止关心他个人,更关心他感情的事。
“我发现……”他说:“原来……”他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条斯理地接道:“她也是暗恋着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所以,只好假装不晓得我的心意了。”
然后他以一个“了悟”的最高境界:“众里寻她干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感、成就感和相知感问陈妖精。
“怎么样?你惊讶吧?同意吗?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为我们感到惋惜?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妖精黑着的脸这回终于有了一丝血气:“你终于说到正题了。”
王二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着急了一场。”
陈妖精劝解道:“没关系,到底还是说完了。”
王二牛恳切地道:“但我还是需要你的意见:我现在该如何着手才好?”
陈妖精也很诚恳地道:“现在?只需要办一件事就好。”
王二牛急问:“你说,你说。”
陈妖精有点期期艾艾:“怕说了扫了你的兴。”
王二牛更急:“咱们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么好避忌的!请你尽说无妨。”
“好吧。”陈妖精只好说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饭菜吧,我饿了,真的很饿很饿了。我都不喜欢喝酒,你尽叫酒干啥?我可是越喝越饿。我怕你还真讲个没完没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刻才能吃饭!”
王二牛失望极了。脾气也随着失望高升。
“你这饭桶!”王二牛气虎虎地道,“你除了关心这一顿饭,还关心什么?”
“除了这一顿饭,当然关心的是下一餐饭了!”陈妖精仿佛这才发现王二牛脸色不对,奇道,“怎么了?你像八天没饭吃偏看见人把热腾腾的饭倒给狗吃的模样儿的,没事吧?”
没事是假的。
王二牛觉得自己没遇上知音。
当你找到一个不是知音的知音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后,该怎么办?
王二牛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他马上再找一个:方可飞。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来的。
如果朋友没跟你共患难,不要忧怨,先问自己有没有与朋友同富贵,要是真的是他对不起你,犯不着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个新朋友好了,旧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过,酒是旧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还是老的贴心。
王二牛这个人身无长物,但有一样绝对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银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王二牛在沾沾自喜有这么多好朋友之余,缺少这两项,心里也不无遗憾。
方可飞听了王二牛的倾诉之后,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柳眉儿,鼓着腮帮儿,屈指在桌上敲着,像苦思什么难解之策。
王二牛这倒急了,问:“小飞,你看这事……”
方可飞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王二牛变了脸,“你说我还有没有希望?”
方可飞脸色难看,刷地张开折扇,半遮着脸。
王二牛见方可飞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气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喜欢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可飞这回终于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还溅洒在王二牛脸上。
王二牛愣在那儿。
方可飞却笑得吱咯吱咯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断了一半的气。
王二牛怒叱道:“你笑什么?!”
方可飞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二牛此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脚踹飞凳子,指骂道:“姓方的,难为我还当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陈妖精这时已快把饭吃完了。
所谓“快”,是他已吃了三碗饭,所剩下的,还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饭。
三碗饭下肚,他就“气定神闲”多了。
一个人肚子饱了之后,话特别多了,人也比较容易多管闲事些。
于是他便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给酒呛着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向不胜酒力的吗?”说完了,他的长舌一舐,把鼻尖的饭粒也卷入嘴里去了。
王二牛听了这话,这才下了半火,却听方可飞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皱起了蜻蜓点水般的褶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我是笑他呐!”
王二牛一手就把方可飞揪了起来,虎目凸瞪,咬牙切齿:“你……”
方可飞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对方青筋贲突的手臂,笑得七零八落、余波未至之际,半滑稽半认真地说:“我是笑你。你别生气。朱小巧若不是压根儿没钟意过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欢她。你这回儿可一直是白喜欢了人家了!”
王二牛不解:“什么?”
方可飞笑歪了帽,连忙扶正,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气,道:“你无需劳气,且听我说。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过爱她的意思?”
王二牛滚圆的眼珠儿转了转,老实地答:“没有。”
方可飞问:“你不向她表达,她又怎知道你爱她?”
王二牛不禁松开了本来紧抓方可飞的衣襟:“是呀。”
方可飞整理了一下襟衽,又问:“这些日子里,她可有向你表示?”
王二牛诧问:“表示什么?”
方可飞“哈”了一声:“表示她喜欢你啊!难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王二牛一下子挣红了脸,顿时脖子也粗了:“你、你别侮辱她!”
“好,好,”方可飞用纸折扇轻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么,她可有向你表示过她钟情于你?”
“这……当然没有。”王二牛期期艾艾地说,然后又马上补充,“目前还没有。”
“这便是了。”方可飞一副密谋军师、扭计师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地说,“你当前要务,就是舍却旧法,创造新机!”
王二牛不明白:“新机?!”
“新机!”方可飞一副老经世故地说,“做人做事追女子,没有新机,就白费心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