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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在国民政府办公厅的门口,如果不是在他们之间还有个人,他们说不定早已动手。
这上海滩里的两大顶级高手一旦动手,无论谁死谁生,孰胜孰败,上海滩的江湖都必有一番大震大动。
这“兄弟盟”里两大好手一旦交手,只怕“兄弟盟”日后难免更风大雨大、风雨交加,又是几番人事升浮沉降了。
不过,这是国民政府办公厅门前。
国民政府办公厅是处于街心。
街是条大街,行人很多,车辆亦密,买卖也很频繁。
唐奥运再悍强,也总不能在这儿动手,是不?
除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敌人杀掉,那么,谁也看不见他做了,那就是他没有做。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自己是不是做过,得取决于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看见,若是没有,那天知地知自己知,自己不说便没人知了。
不过,当对手是毛丰源的时候,他能做到这一点吗?
何况,这里还是是国民政府办公厅。
他要是在这地点动手,等于向柴老先生一系宣战。
他的火候已足可如此了吗?时机已成熟了吗?时势已倒向他那一面了吗?
不。
更且,巷口的转角处,还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的人。
这个人虽然坐着,但比三十名江湖大汉、江湖高手站在那儿都更高大、更有分量、更不可忽视。
可是他只是个弱质的人。
他的一双腿子,几乎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
不过,他的江湖名气却非同小可,举足轻重。
他还是国民政府办公厅的“四大保镖”之一,而且还是第一位。
他当然就是:春。
局面很有趣。
也很怪。
长街自南到北,南端是国民政府办公厅,北端接尚书巷。
唐奥运就在尚书巷北角。
毛丰源自南街入,在南角会上唐奥运。
两人正处于街巷之间的转角处。
这拐弯处却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看书的人。
毛丰源未来之前,他就在读书。
他读书的声音很静,很轻,很温柔,仿佛要抚平唐奥运心头的焦虑与烦躁。
唐奥运初听也觉心静意宁。
但他马上警觉。
他一向警觉性都很强。
他是敌人,敌人的一切,都不可信,敌人的好意,一定要防,哪怕只是普通的读书声!
他立即不听。
不闻。
他也即时回复了他的烦恶、冷酷,还有凛然的杀性。
等毛丰源来了之后,两人对话,那白衣青年兀自读他的书。
读书声仍幽幽宁宁。
毛丰源很享受这种韵律。
这使他可以暂压心头怒火。
唐奥运极拒抗这种读书声。
不过这提醒了他:无论怎样,都不宜在此时此境动手。
这是大街。
这是国民政府办公厅的地盘。
这儿还有个使暗器的高手守着,只要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准还有些什么国民党的狗腿子也一哄而上。他犯不着蹚这浑水。
他记得干爹跟他说过:“这段时候,湖北湖南,已有几处叛民造反,而上海滩内新党密谋,旧党伙结,外戚勾通,嫉窥妒伺我手上的权势,故不宜与柴老、龙太爷、雷诺这些人结怨,暂且相安无事,让他们自乱阵脚、鬼打鬼就最宜。但对上海滩里其他势力,宜最速尽收统辖,以免为他人所控。你要是在这时候犯在柴老老头手里,我也不能徇私保你,予人口实。”
连方树铮也如是说,他才不冒这大不韪。
所以他强忍。
不动手。
他旨在引毛丰源过来。
他就知道,冲着此晤于国民政府办公厅前,毛丰源就必会来赴约。
他并不知道李逵要扣住个柴依琳威胁毛丰源这一着,但他却肯定毛丰源还是会来这一趟的。
他只要弄清楚一件事:
毛丰源,是敌是友?
而今,他一见毛丰源,就明白了三件事:
一、毛丰源是不会接受他背叛柴少云这件事的。
二、就算毛丰源容得下他他也容不下毛丰源。他们天生终是要对垒的。以前这特征还不显著,故此还有并肩作战的可能,但经过岁月的冲刷,这特色已棱角森森,如犬齿交错。
三、毛丰源以为柴少云报仇之名,起复仇之师,但私底下,也不过要争上海滩江湖帮会的大权和自己在盟子里的地位,他只有杀了这种虚伪的人,才算真正的安全。
要是杀不了他呢?
还有一个办法:牵制住他。
要毁掉一头老虎,不一定要杀它,只要把它给囚住了,也一样生效,说不定,它还肯为他表演求饶、鞠躬尽瘁呢。
所以他在静下来一段时间之后,才说:“你是敌人?”
他仍说一个字就顿一顿,显得极为审慎,而且重视这个问题,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个顿号一般。
毛丰源睨视像一个顿号一般的他,道:“你与我看法不同,政见各异,我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李府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我仍强忍下来。但是,柴大哥是我们大哥,你叛了他,杀了他,我就一定要为他讨回个公道。同样的,要是柴大哥无理地杀害了你,我也一样要他作出交代。这是我的原则。如果我给人无由害死,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为我抱不平。这也是公理、公义。”
“好大的帽子!”唐奥运兀然笑了起来,“我戴不下。”
“你义正辞严,到头来无非是想夺我的权,取而代之。”唐奥运道,“这几年来,你高飞远飙,对帮内,既无建树,亦全无贡献,这盟子里的大权,岂容你觊觎!”
“我已过惯江湖上闲云野鹤的生活,只要有些知交共乐,好友同游,管他什么帮会派系,龙头我都不当!”毛丰源逼问,“我只要为柴大哥讨回公道。盟子里的权,大可交给杨华新这些老功臣!”
“什么公理!杨华新算是老几?他担得起?也不怕给大旗压死!”唐奥运怒道,“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旧,轮都该轮到我来当当!”
毛丰源也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唐奥运目光暴长,逼视回毛丰源,“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毛丰源道:“是就为他报仇,不是就请把他交出来。”
唐奥运居然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也。”
毛丰源道:“什么天机?那只是你个人的阴谋!”
唐奥运却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机你都不懂?我高兴就卖卖玄机,那是我的事。算命的跟我看过相,说密阴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毛丰源道:“世上说天机不可泄露的,只是托辞。第一,谁说那是天机?那只不过是人的意思罢了。第二,就算是天机,谁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广为流布呢?第三,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天机这码子的事。第四,世间根本没有天机,人只是把说不出来的道理,就说是天机。第五,就算有天机,又岂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过强加附会、故作神秘而已。你有没有叛柴大哥?有没有杀大哥?我只要一个交代,不必妄说什么天机天意。”
唐奥运双目喷火,却哈哈大笑:“好,好,好,骂得好。如果我说:是别人推翻了他,我没杀他,还帮他清算了叛徒,你信吗?”
毛丰源紧接着问:“他既然没死,那么,他在哪里?”
唐奥运兀然大笑,笑意一敛,“他在哪里,你替我找出来啊。”
毛丰源双眉一展,“这么说,唐老二,你说什么都可以了。”
唐奥运脸色煞白,双目寒意沁人,“是啊,一个人有权,他要说什么,都是至理名言,你要说话有这个分量,来呀,且来推翻我啊,我等着哪。”
两人又静了下来。
第二次静下来。
读书声。
只听书声此来彼去,滚动翻复,最后成了相持不下,拉锯牵制,然后戛然而止声全寂。
两人这才一省:忽觉衣襟尽湿,好像已猱身搏杀了一场,殊死还生了过来一般。
只听春悠然道:“唐公子、毛少侠。”
没有人愿意得罪春这种人。
所以唐奥运和毛丰源都各退了一步,一向春应了一声,一向他微微稽首。
“刚才你们已然交锋,再说下去,恐不必要吧?”春说,“柴老先生同意唐公子在此地约晤毛少侠,用意无非是予两造一个时机说个清楚:是敌是友,心里分明。若借此动手,那我可在柴老先生面前可无以交代了。两位知我谅我,我不能袖手旁观,任由国民政府办公厅前起杀戮吧?”
他的话里特别加重。唐奥运点点头,“冲着柴老的面子,我暂不跟他计较。他刚才说我曾在李府大开杀戒,决无此事,毛丰源枉作小人,曲意离间,春兄切莫相信他的流言为要。”
春淡淡地道:“唐兄衷言,春心领,当代转禀柴老先生。他一向明察是非,厉辨忠奸的。你且放心。”
毛丰源也不申辩,王二牛却叫了起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凭你一句绝无此事,就可推诿得了血洗李府群豪那一桩吗!”
唐奥运即道:“开玩笑!你含血喷人!李府的血案,明明是你们这一干人摆的局!”
毛丰源制止众人詈骂下去,沉声道:“二哥,我只要问一句:你有没有害了大哥?”
唐奥运微笑不语。
易南千千马上接过了话题:“咱们龙头决不做这种事。柴少云近年来心性大乖,病毒入脑,屠戮帮众,遭盟子里血性兄弟策反,以致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而造反的手足,也给唐龙头处置了。你若要叛徒名单,我可以为你提报。你要人证物证,我们也有的是。”
方可飞也把话儿接了过去:“谢了谢了,这种罪证,历代无算,代代平安,粗制滥造,随手可得欲加之罪,何必客气?如有雷同,不过巧合,多听无益,不如奉还。”
唐奥运亦扬手阻止他身边的人詈斥下去,只盯住毛丰源,问一句:“这么说,咱们是敌人了?”
毛丰源道:“除非我见着个活的大哥,他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无关……把当事人灭口、赶杀、下囚、驱逐,然后指诬种种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罪名,要他一人承担,诿说人心思叛,这种事,自古便有,屡见不鲜,我不得不审慎一些。这时候,大哥的心情,只怕尤为痛苦。若众皆叛之,他内心凄苦;如众不谅之,他更孤独。我既是他的兄弟,有福的时候,他让我享了;有难的时候,我决不让他独当。”
“好,好英雄!”唐奥运哂笑道,“倒显得咱们都是狗熊了。只不过,在你动手剿灭我们这些‘乱党’之前,我倒要向你叙叙旧义亲情,问候一声:令尊好吗?令妹好吗?”
他这么两句问候,毛丰源脸上兀变了色。
好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
竟气得一时说不下去了。
春在旁听出蹊跷,问:“怎么回事?”
唐奥运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只不过问候他爸爸、妹妹罢了。又没问候他的娘亲,犯不着激动,也用不着冲动。”
毛丰源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我都觉得奇怪,为啥四年前我这头才进行了灭奸行动,赶回故居时,却早已剩一堆残砾。我一直不解:有谁会动作那么快?竟先我一步,摧毁我家园。原来是你……动用了盟子里的资料,当然能即时堵截暗算了。你到底拿我爹爹和妹妹怎样?”
“什么?”唐奥运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样子,转身向春摊手道,“他说啥?我可完全不知情。我这一相应,无疑是自承绑掳之罪了。我只不过是问候你家人,哪知那么多内情?管你径自猜疑,你家的事,跟我本就全无牵连……你不是连一句二哥都省了叫吗!”
然后他向春谐笑道:“执法总要讲理,更何况是你们国民党!他的一切事与我无关,我提醒他的事,他也心里有数。我可走了,你们不必送了,反正后会总有期,随时黄泉地狱相见,也不为奇。再会再会。替我谢谢柴老,说不定下回祭祖之时,也连他一道祭了。得罪得罪,就此别过,请了请了。”
说罢,就与部属扬长而去。
这下子可谁都听出他的机锋来。
毛丰源的父亲和胞妹,恐已落入唐奥运手里。
甚至是一早就已落入唐奥运手中。
唐奥运手上扣住他们,毛丰源可受尽牵制,不敢妄动。
他不能妄动,可不等于唐奥运也不妄动。
所以毛丰源而今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就是唐奥运这一次约谈毛丰源的主旨,也是他话里的机锋。
他的话不着痕迹,春在场听着,也无法有任何行动,何况这本就牵扯极广,也不知他把两个人质关在何处,纵能搜查唐奥运的“兄弟盟”,非但会得罪了江湖道上的好汉,冒犯了“兄弟盟”的尊严,而且也决不可能凭这句话就能把方树铮隶属的所在也一并搜索。
谁也不知道唐奥运把人收在哪里,何况事隔那么久,一定早已妥善布置,不容他人能找出这两个制敌的活宝儿来。
这次见面,这番谈话,唐奥运已达成了目的:他已占了上风。
所以他走。
得意扬扬,十分嚣狂。
但他才远离尚书巷,就把狂态一敛,向身边亲信肃容吩咐道:“毛丰源决不甘休,先把两件‘信物’,送交他手,让他投鼠忌器。”
他顿了顿,才道:“得马上进行行动!”
“是!”
他的部属都亢奋莫名,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