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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丰源!”
“大哥!”
牢房内的人忍不住都一齐一起地同呼出声!
毛丰源来了!
在灯火给打灭的刹那,毛丰源已夺得钥匙,迅疾地开了门,终于重会了老父与胞妹。
他冲了进去,强抑住搂住睽别已久、原以为已生死相契的亲人抱头痛哭了起来的冲动。
房里毕竟还燃有两盏油灯,照得见人物,而石窟里的灯火,很快地又给重新点燃起来。
龙太爷、闫不虚,乃至李逵等人,都是聪明人。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中计了。
关押的两人根本未曾给救出来。他们一直在这洞窟里。救走的人当然是假冒的,目的是使唐奥运作出反应。唐奥运果然作出反应:他派李逵去查看关人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龙太爷也作了反应,他下申记药铺的地牢看人质还在不在。这一看,就教一直偷偷跟踪李逵的毛丰源探出了关他亲人的人和所在!
关押的两人一旦见着毛丰源,自是十分激动。
只是还是一下子搞不清楚毛丰源怎么会跟这几个“大坏人”一齐出现。
不过他们信任毛丰源。
因为他是他们的至亲。
他们知道毛丰源一定不会害他们。
所以那老者哑声道:“天,你这个不孝的畜牲,怎么现在才来?”
另一女子虽然是毛丰源的妹妹,可是她的聪明智慧,江湖经验,跟毛丰源相距不可以道理计。
她跟毛丰源一直有一样特性是非常接近的:那就是天真。
小的时候,她跟毛丰源都相信: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颗石子,都有它的“神”,都有自己的特性,所以哪怕是丢一粒石头、折一枝桠,都要细声问过它们的同意。
长大后他们当然不这样想了,但她仍是以为忠的奸的都会头上刻字,好人坏人一眼就可以辨别得出来。善恶到头终有报,若然不报,人心不平,只好生安白造一个时辰未到的理由来搪塞。
现在的毛丰源,当然知道有时候大奸似忠、太好则坏,有时连是非黑白都不甚分晓。不过,他倒反相信每一滴水、每一片叶子、每一颗石头,都会有它的灵魂。
女子则早就不信这个“邪”了,可是她认为她和她的爹爹以及她的哥哥都是“忠”的,没道理会让坏人奸计得逞的。
她平白无故地给囚禁了那么久,已一肚子气,发作过,也吃过了亏,因生怕下场更悲惨,又不愿连累老父,只好忍气吞声。心中想:总有一天,我那了不起、不得了的哥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那时,哼!
而这一天,眼前一亮,她的哥哥果然出现了!
她的第一句就是:“打!给我打!给我打死他们!”
她一面叫嚷一面全身发颤,还流了泪。
她以为她的大哥是万能的、无敌的、无所不能的。
她这些日子以来受尽了委屈,就等哥哥来安慰,来为她报仇。
老者话没说完,声音却嘶哑了。
他也等他这个儿子来救他,并为他所受的苦出一口气。
而今终于等到了。
毛丰源来了,他必定像往常一样,先跪下来向我叩头请安吧?
毛丰源来了,他一定会像昔时一样,抱着我嘘寒问暖吧?
他们不约而同都这样期待着。
不。
毛丰源是来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表现得冷静,冷静得接近冷酷,冷酷得相当无情,他只向父亲和妹妹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就回身面对龙太爷太爷这一干人!
老者和女子都相视讶然,也相对惨然。
他们第一个生起来的感觉就是:毛丰源变了!
他们为他受了那么多的凌辱和惨苦,做了那么漫长和焦虑的等待,他居然只波澜不惊地点头淡淡地一个招呼!
一个招呼!
没有惊!也没有喜!只一个招呼!
就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械!
那大大地有违了毛丰源的本性!
眼前这人,冷静、沉着、淡定、一点也不像毛丰源当年那种大喜大悲天真漫烂的性情!
问题只在于:一个大喜大怒的人,是不是就不能冷酷凝定?一个沉默安详的人,内心是不是就没有热情澎湃?人人是不是都清楚自己的本性?你所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这人的本性?
老者和女子当然没想到这些。
他们也不必要去想这些。
他们不是什么江湖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不是民间什么德高望重知名人士,他们要想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好好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少想一些,不必多想不该想的事。
消息、情报、资讯,都是给有雄心壮志、思想敏捷的人争强斗胜用的,要是无心恋战只想安居的人,的确可以一本通书读到老,单是缝纫、补鞋、编藤椅便可以过这一辈子。
毛丰源面对龙太爷。这时候,他身边也立时出现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掠入囚室,一个扶起老者,一个护着女子。
他们是陈妖精和蔡三猫。
两人都是“风雨楼”中轻功好手,只怕跟方可飞亦不遑多让。
老者和女子初以为是敌,大惊,还未失色,毛丰源已神凝色定地说:“他们是我的朋友,陈妖精和蔡三猫。”
老者忍不住冷哼:“难怪变了样,原来来到上海滩,朋友多了。”
女子一见两个男子,一个眉刀目星,气宇昂扬;一个老实可爱,害臊英俊,心中已生好感,忙招呼道:“哎呀,你们跟我大哥很熟吧?我那大哥啊,小时不爱读书,老是调皮。啊呀,你们哪个是陈公子?哪位是蔡大侠呀?为什么这么多名字不好叫,却叫妖精呢?令尊大人一定是务农的吧?至于那位蔡……一定很喜欢猫了吧?”
她竟一个劲儿地说下去。
蔡追猫人好,听得猛点头敷衍着,十分腼腆。
陈妖精则翘起鼻子,皱着眉头,表示烦恶不理。
毛丰源对龙太爷微笑道:“招待我这位老妹,肯定让你们辛苦了。”
龙太爷侧着头、板着脸,撂着一大把的长髯,威武地吭了一声:“毛丰源?你还没死?”
龙太爷站得远远地打量毛丰源,一副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满是防卫的样子。他曾跟毛丰源会上过,也交过手,当时还差点丧在毛丰源手里,所以他一见毛丰源就心有点飘忽忽的虚。
毛丰源依然微笑,两只眼睑下蕴漾着两颗会笑的小石子,“龙太爷?没想到会是你!”
龙太爷叱然:“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的名字是你叫的?”
“去你妈的狗臭屁!”毛丰源猛然回叱,“你的官儿我还瞧不入眼,少在我面前发雌威!上一次不是为了杀个比你更狗的官,早就不饶了你的命!”
龙太爷气得全身打颤:民间一直在传,龙太爷年过五旬,却终身未娶。就是因为他有断袖之癖,他最在意这种流言,不知已枉杀了多少人,而今毛丰源一句“雌威”便当头砸下,他当然气歪了鼻子。
闫不虚却抢身笑道:“令妹是不好招待,但令尊是委屈辛苦了。”
毛丰源一听,知道来人不好与,便拱手道:“还未请教?”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已落在对方的双手上。
闫不虚知瞒不过去了,“我和令伯是好友哩。我双手只有八个指头,指头比人少,人们却管叫我断指闫不虚。”
毛丰源一听,马上长揖到地,恭声道:“原来是闫前辈,大伯毛祖强曾得你照顾,晚辈一直仍苦无机会向你拜谢呢!”
闫不虚在二十年前一直都在钱财上助毛祖强,但他和毛丰源却不曾会过面。毛祖强当然曾向毛丰源提过这个好友。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闫不虚早已在数年前便投靠了龙太爷一伙。
闫不虚心中暗忖:连毛祖强都不知道我是龙太爷的心腹,你这小子就更不得而知了,只要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友非敌;只要他这样想,不加提防,性命就等同交到自己手上。
所以人最怕的不是敌,而是怕所托非人。
知己相负,暗里戈矛,要比明刀明枪、杀入敌阵更凶险。
闫不虚伸手在毛丰源肩上略略一扶,“世侄不必如此多礼,咱们算是世交了……”
那长袍瘦汉,却扪着三绺长髯,冷笑道:“世交是你们的事,毛丰源是失礼在先。”
毛丰源目光一转,跟长袍汉对了一眼。
毛丰源眼神不算很锐利,但长袍汉有一种给老虎盯住了的感觉。
毛丰源道:“你是叶老大?”
叶识道:“你私闯入官家重地,私家院宅,该当何罪?”
毛丰源道:“龙太爷私自禁锢一个老人和一个弱女子,若论罪衍,不堪并比。”
叶识一怔道:“他们不是龙太爷抓来的,也跟我们无关。”
毛丰源道:“那刚才你又说是私家重地、官家院落?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又来这里混东南西北哪一门子的吉?”
叶识为之语塞。
“人是我请回来的。他们犯了法,我们道上的兄弟看不过眼,把他们请回来待毛老弟给个交代。”
说话的人又胖又矮,像一粒冬瓜,样子很可爱,笑起来很狡狯。
他现在就正在笑。
他居然还笑咪咪地、色迷迷地看着毛丰源,像把毛丰源看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妇人般的。
毛丰源偏了偏头,斜睨了他一眼,“‘五湖帮’帮主?”
那人也偏了偏首,笑眯眯地道:“正是张某。”
毛丰源抱拳道:“请教。”
张放和气地说:“请说。”
毛丰源问:“这儿是不是巡捕房?”
张初放道:“不是。”
毛丰源:“这里是不是阁下的府邸?”
张放:“非也。”
毛丰源:“‘五湖帮’是隶属于东洋人或是国民政府中的哪一系?”
张放一愣,“我们都不属于。”
毛丰源:“那就是道上的了?”
张放:“你的‘兄弟盟’也一样。”
毛:“但我已不在‘兄弟盟’了呀!”
张:“不过你又成立了‘风雨楼’。”
“对,‘风雨楼’和‘五湖帮’都是一个货色,既然不是替官方办事,请问:就算家父家妹犯了事,你们有什么权力把他们关起来?”
“这……他们犯的事,人神共愤,我们替天行道!”
女子尖叫起来:“没有这种事!”
看她的样子,如果不是给蔡三猫一手拉扳着,她已冲过去猛抓张放那张胖脸,让他留下十道八道的血口子留念了。
毛丰源却神色不变,保持微笑道:“哦?有这种事?既然如此,我就大义灭亲,把他们押去柴老先生那儿,好好地把案子审一审。”
张放为之气结,“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是一家子,说不定这一回头你就把人给放了。”
毛丰源道:“对,张龙头大可和我们一道去一趟,如此最好不过,还可以去指控罪状,到时做个证人,这叫铁证如山,罪重刑严!”
张放道:“这……”
毛丰源:“不必这了那了,张盟主就一起走这遭吧!”
叶识:“慢着!别来这一招,谁知道你跟国民党有没勾结?”
“我跟国民党勾结?”毛丰源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梁,“那我又怎知道你们有没有跟龙太爷勾结?怎知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先串通好了的?你相信这样一个女子和病老人会干下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像叶老大这样一位一脸阴森,张龙头这样一位满面虚伪,还有那个长得似铁乌龟鸟王八的家伙联合起来坑害这位老人家和弱女子?嘿,嘿,好啊,来呀,见官去,不妨惊动柴老先生、雷总探长,朱大人,正好评评理去!”
叶识和张放一时不及把枪头掉过来,龙太爷气在火口上,正要跺脚发作,闫不虚却道:“这事让我评个理。”
毛丰源必是以为闫不虚既是他师傅至交,定会站在他那一边,于是欢忭地说:“前辈是江湖圣雄,江湖名宿,能说句公道话,自是最好不过了。”
毛丰源当然不想动手。
因为一旦动起手来,敌方人多,而且父亲、妹妹都在这里,很容易照顾难及、担了风险。
闫不虚向龙太爷沉声道:“太爷,我跟你是老相识了,没想到,你行事还是这般不择手段,不顾后果,这次,老夫可不能再偏帮你了。天道人心,老夫总不能逆天行事。”
他心中盘算:这是一个飞来的机会,如果能借此拿下毛丰源,那么,此番来此,可是捞了个大的功劳了!
龙太爷懊恼地铁了脸,“闫不虚,你这是什么意思?枉我们相交一场,你却帮个外边来的不上道的!”
闫不虚嘿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我是帮理不帮亲,更何况这世侄是老夫故人的后辈,又是你们掳人在先,你们理亏,老夫不能不跟他站在一个边上!”
说着,真的跨了过去,跟毛丰源并肩而立。
他心里却想:他该一举手间杀了这小子好呢还是拿下他好呢?杀了他,日后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烦,要是擒住,龙太爷那儿会高兴一些,但世事难测,万一毛丰源也像唐奥运那样忽而成了柴老先生的干儿子,岂不是成了自己日后一个烦恼茧?还是杀了的好!
叶识目光一转,骂道:“闫不虚!你吃里扒外!”
张放把精厉的目光收入厚厚层层的眼皮里,叱道:“嘿,你要找死,那也由你!”
闫不虚向他伸出左手食指,放在唇边摇了摇,“错了,不是你,而是我们。”
毛丰源淡淡地道:“我既然来了,那就不怕什么了。”
闫不虚又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向他道:“你也错了,是我们,不是我。”
张放怒道:“你这修不上道的,竟敢吃里扒外!”
龙太爷立即截道:“老闫,我们是多年朋友了,当日,你一味护着毛祖强,不许我们动他,使我们行事,诸多不便;今日,你又匡护着毛丰源,这不是打明着跟我们作对吗!”
闫不虚哂然道:“老夫跟毛祖强是生死之交,跟你只是酒肉朋友,这里面情义一深一浅,怪不得老夫!”
“去你妈的!”护卫头目张口就骂,“你是墙头草,一会儿方爷一会儿太爷,而今又见风转舵转错了向!我就教你好瞧的!”
龙太爷又马上接道:“老闫,毛丰源有多大的斤两!他带来的只不过是九流的地方小混混儿,撑不了场!你这样相帮,恐怕回不了家了!”
毛丰源忽道:“前辈,我胆敢请教一事。”
闫不虚本与毛丰源已相距极近,正要找机会动手,而今毛丰源这般突如其来了一句,他心中一沉,脸色不变,豪声道:“你当问就问吧,我能答必答!咱们这一战之后,要不地狱相见,要不去痛饮他个不醉不休!”
毛丰源忽而一扬手,“嗖”的一声,在场的人还以为他要施放暗器,提神戒备时,才知一只鸟,已从他袖子里飞上半空迅即越过围墙影踪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