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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的性子便是这样。
这性情使他已感觉到了危机,但还是回到“兄弟盟”来。
所以他现在给“请”到了大殿。
一回“兄弟盟”,他已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后他“终于”见着了唐奥运。
唐奥运一见他就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李逵一听,心里一沉,可是他答:“我非回来不可。”
唐奥运问:“为什么?”
李逵答:“这儿是我的家。”
唐奥运:“这儿不是你的家。”
这回到李逵问:“为什么?”
唐说:“因为没有人会出卖自己的家。”
李逵心中又是一沉,这回沉到了底。
李逵:“如果这真是我的家,我又怎么出卖它?”
“它现在已不是你的家,而是你的坟墓。”
李逵叹:“我不希望我的家变作了坟墓。”
“你现在到哪里去都是坟墓,”唐奥运道,“因为你已是死人。”然后他问:“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李逵:“我……”
唐奥运:“没有用。你是不会承认的。但我现在也收不了手,宁可杀错,不能放过。我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你答了也是白答。”
“假如……我并没有出卖你呢?”
“你这说法,简直侮辱了我的智慧。”唐奥运不再谈了,他拧过头来向宋江说,“到这地步,我已不想再冒险,也不能再相信他。我只有杀了他。但我杀不下手。你来杀吧。”
宋江稽首答:“是。”一点也没犹豫。
“还有,”唐奥运瞄了李逵刀鞘和刀锷上的宝钻,轻描淡写地道,“我已查过了,你这贴身的刀,以前是属于方小龙的。至于他的宝刀怎会在你手上,我已不想听任何解释。”
这次,李逵脸上终于变了色。
唐奥运说罢就要走出红楼,临走前向宋江问了一句:“你的‘一零八将’呢?”
“除了李逵,全召集了。”
“杀了李逵后,随时候命,养兵千日,今用得上。”
“是。”声音依然坚定无比,绝对听命,绝对效忠。
唐奥运行出红楼时想:假借宋江之手,除去李逵,使之自相残杀,可免后患。
能不当恶人,能不当罪人,还是不当的最好。
同理,能够不动手,能够不亲自出手杀人,还是找别人代劳的最好。
他要对付的是绝顶高手。
要对付绝顶的敌手就得要留待精力、实力和魄力。
一个精神状态极佳的人,不仅要懂得如何用神,还要知道怎么留神。
他是个善于运用时间、精力、体魄的人。
所以他养精蓄锐,一击必杀。
他早已养士。
死士:宋江和其下的“一零八将”。
这一百多名高手是实实在在的人手,来为他促成大志、达成大业,除去内奸、杀掉外敌,只效忠也只能效命于他的精兵!
精兵:是打生死攸关的仗时才出动的精英亲兵!
唐奥运走后,大殿里剩下了两人:两个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是“好”朋友:
有的朋友,交情很好,但并不是很“老”;有的朋友,相交甚“老”,但不见得也很好。
宋江跟李逵相交十三年,从少年到青年整段黄金时期都一齐共事,绝对算得上是“老朋友”。
但他们的交情却是好不好呢?
交情老不老,是可以用时间衡量的。
但交情好不好,则要试验才知道的。
用什么来试验呢?
也许,富贵、贫穷、生死、成败、权力、名利、女人……样样都可以考验:友谊是不是真的能够永固?友情能否永垂不朽?
李逵道:“他命你杀我。”
宋江道:“我听见了。”
李逵:“你要杀我?”
宋江:“我能不杀吗?”
李逵:“我们是好朋友。”
宋江:“如果他命令你杀我,你会因‘好朋友’三个字而不下手吗?”
“我不知道,”李逵苦笑了一下,“实际上,我们之间也不像是好到了这个地步。”
“何况,我若不杀你,我就得死,”宋江也苦笑,“他会杀了我……你值得我为了不杀你而自己先死吗?”
“不值得。”李逵回答得毫不犹豫,“事实上,你就算为你家人父母子女,也不会那样牺牲法!”
“对,你说对了,”宋江的反应也十分即时,“因为你也是这样子的人。”
李逵叹了口气:“我们都是那样子的人。猎犬终须山中亡,我也难免有今日。不过,我却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宋江道:“你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说出来的话,我一向都很注意也很乐意听。”
李逵道:“他今日怀疑得了我,明日也可以怀疑你。”
宋江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今日下令杀你,难保明日不也下令杀我?”
李逵道:“你一向都是聪明人,比我聪明。”
宋江:“你说我比你聪明,单凭这句话,已比我聪明了。”
李逵:“坦白说,咱们相处了这十几年,人在江湖,难免也有想过,咱们会有今天……只是这一天,未免仍来得太快了一些。”
宋江:“所以你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李逵:“至少,我一直留意着你的性情,因为从这可以帮我作出判断:你会不会杀我。你几时才会下手杀我。”
宋江一笑:“你又怎么知道我让你看到的我是真的我?”
李逵苦笑:“说得不错。你让我看到的你,只是你要我知道的你。”
宋江:“你也一样。我在你面前,尽量保持深沉,可是深沉而讳莫如深的我不一定就是我;同样,你在我面前,一直保持开朗,但开朗得毫无城府的你,不一定就是真的你。”
李逵:“说得对,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并肩作战,我总可以相信:这世上若有了解我的人,恐怕第一个还是你。”
宋江:“我也同意。柴少云觉得我是个闷人,我乐得当闷蛋,因为很少高明人物会去提防一个闷得狗不生蛋的人。毛丰源觉得我可靠,我乐得当可靠的人,因为很少一个聪明人会去排斥一个他认为可靠的部属。唐奥运觉得我听话,我更乐得去当听话的人,因为一个精明的领袖最需要的就是听他号令没有二心的手下。他们要我当什么人,我就当那类人,这样,可以省事、省力、省却不少危机。不过,这些年来,你一直屈居我之下,所以,我还是有不少无意间流露的性情,落在你的眼底里。”
李逵:“所以对你而言,我是一个危险人物?”
宋江点头。
李逵:“所以你认为大可趁此把我除掉为上策?”
宋江:“你说呢?我这样想的时候,你恐怕也正是这样想。”
李逵:“其实谁不是这样为自己盘算?英雄时代远矣,这时候谁都不愿当英雄,只愿当枭雄,不然就当狗熊,至少可以自保。当你看到别人拥有权力的得意吒叱时,你不图取而代之,那才怪呢!当你眼见唐奥运背叛柴少云把他推翻后,自己当成了龙头,你只对唐奥运一味忠心,想都没想过有日也照板煮碗,叛而自立,那才是骗人的!告诉你,我看到个美丽女子,也想强而占之,一泄大欲,但因帮规森严,我才只敢想而不敢为……这时候,权威已然消散,权力可以取代,谁都想掌权,问题是:在这谁都不怕谁的时际,谁能制裁得了谁!”
宋江亦颇有感慨:“说得痛快。坦白说,别说权力、名位和实利了,我就算看见柴少云要迎娶温驯美丽的郭雪,我也嫉恨无比,巴不得他一败涂地。我今晚看见唐奥运把娇俏动人的柴依琳引入了住所,我也心里焦躁,恨不得……我若把这句话说下去,你和我之间,今天就必须死去一个。”
李逵:“可是你到底没说下去。”
宋江:“那不代表我会对你留情……就算你没听见什么,我也一样可以有充分理由把你铲除。”
李逵:“不过你已经说了太多。原来今夜柴依琳已上了大楼,难怪唐奥运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唐奥运是个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目标、往上爬、能遂大志,就算弟兄被杀,他也一样会再接再厉,激流勇进……更何况只是你我这等他随时可以补充的人物!他今天用得了你,不见得明日也容得下你!”
宋江:“你少来挑拨离间。”
李逵:“我不只是挑拨,我也煽动。”
宋江:“你且别得意!你注意我,我也一直留意你。我有你的生辰八字,根据斗数命盘,你命有天机、天梁,聪敏机变,遇难呈祥,但福德宫有忌,就看你能不能逃过此劫!”
李逵:“你有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一样掌握住你的命盘星曜。你命守天机、太阴,非但聪明,而且爱修饰,且福德文昌遇合文曲,学习应变能力,可比我更加高明!”
宋江:“一个太聪明的人,不是个绝顶人物,因为聪明人易懒,且太知难行易,不肯下死功夫;太懂回避的人,难有大成。一个人若老是瞻前顾后,或许无瑕可袭,但一定不能全速推进。在真正决战的时候,一个真正的战士,都能不执着于胜负,不拘泥于死生,把成败存亡委之于天运,万剑为一剑,唯有这般脱离生死荣辱的出手,才是第一流的战术。你我都太聪明,太顾惜自己,若要有柴、唐、毛的成就,只怕还得要一番大历练、脱胎换骨方可!你我命盘星曜这般近似,可谓有缘!但你昌曲亦各守福德、官禄,星光灿耀,成就只怕尤在我之上,加上我仕途天梁遇禄,烦恼难免,而你天机化科、天梁会权,机遇要比我顺畅流丽……我今天若不杀你,只怕日后我的成就不如你!要你不涉江湖,咱们大可文武合并;如果你是女的,我们不妨阴阳合璧。可惜,你的长处正是我所长,你的鹄的也正是我的野心……你说,我若留你活着,是不是对不起我自己?”
李逵:“那是你对咱们命盘星曜组合的强解,我本身并不同意。但随得你怎么说……如果你真的是对的,那么,既然你命不如我,你又焉能杀得了我?”
宋江:“我命不若你,但我走的是运。”
李逵:“天理循环,命理报应,咱们一齐创办‘一零八将’,你以为你一声号令,他们就一定会为你杀我吗?要是他们分成两派,相互对峙,那就要你亲自动手,以你武功,对我是否必胜?若果咱俩火拼,纵不俱亡,亦必互伤,那么,在这风云变色之际,对谁最为有利?对谁最是不利?请你三思三省!”
宋江沉吟:“你我都是天机星人命的人,难免以智谋策略为尚,但机关算尽失天机,到头来,恐伯咱俩还是免不了像柴少云、唐奥运、毛丰源结义失义、尽忠不忠的下场!”
李逵:“就算日后难免如此,也总比现在就两败俱伤的好!人生一辈子,就是要求英雄有用武之地,余下的,什么生死荣辱成败得失,又有什么?咱们已刹那拥有,便已算把握了永恒!计策无双的郭山龙,到头来,还比不上他留用田飞的一个德政!算无遗策的柴少云,到后来却一手栽培了个害他叛他的唐奥运!若使循循墙下立,拂云击臼待何时!你若要杀我,就拔剑吧……我看过你曾使过‘封刀挂剑’,你以为看过你使剑的人都命丧剑下,说不出去吧?却还有我这个你命里的克星呢!”
宋江一震,随即便道:“但我也是你生命里的煞星!你腰畔那把‘金缕玉刀’,便是我查出来、告诉唐奥运的!”
李逵喟息道:“当然是你查的,别人还真没这个办法呢……可惜我们都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互斗上了。”
宋江长叹:“有时,我真怀疑我们这民族最高明的特性就是善于内斗。”
李逵笑了。“不,还喜欢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浪费人材。”他补充道:“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你听,外面已呼啸咆哮、打生打死,咱们还委决未下,究竟你死、还是我活?要打?还是不打?”
宋江徐徐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