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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虽然小有纷争,大体也算是风平浪静。
嘉言称母亲有恙须侍疾,避开了贵女们的交游。胡嘉子逮住机会,尖刻地责备嘉敏怎么不去。嘉敏只能当做没听见。如果南平王妃得的是别的病也就罢了,她衣不解带服侍几日,还能得个好名声,但是如今王妃是有孕在身,她这时候跑去亲近,要有个万一,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亲生和非亲生,区别就在这里。亲生的孩子,话多,那是能说会道,话少,沉默是金。聪明,自然千好万好,愚钝,那是憨厚老实,没坏心眼。生得千娇百媚自不待说,万一长坏了,还有个现成的词,叫敝帚自珍。嘉敏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过的诗,诗中说,唯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当时看得嘉敏笑出声来:这世上多少聪明人,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要到公卿位上,也千难万难,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不知道既没有含金匙出生,既鲁且愚的孩子,凭什么无灾无难到公卿啊?诗者大有视天下聪明人如无物的气魄。
亲生的孩子,就算做错点什么,做母亲的,也没有不能原谅的,就如同她在父亲面前一样。但是在王妃那里,她总得小心一点——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哪怕她与王妃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王妃也未必就会害她。
重活一次的收获就是这些,知道人活得谨慎些,警醒些,总没有坏处。
自那日撞到清河王之后,嘉敏也觉得明月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宫里,未免可怜,又去探望过几次。经过近半月的调养,明月的气色好看了许多,眉目也渐渐显山露水。她这时候年岁尚小,日后应该也是个美人——只是这时候,嘉敏还没有想过,元明月会美到那种惊心动魄的地步。
明月很亲近嘉敏,嘉敏也不知道缘故,明明平日里贺兰初袖对她照顾得更多一点。嘉敏没有无故亲近人的习惯,就像她在太后面前为陆静华解围说话,之后也就不咸不淡来往着,并不比其余贵女更亲近。
她卖她一个好,至于她会不会报答,嘉敏不去想。挟恩求报,很少会有好结果,中山狼多着呢,时间还长,日久见人心。
亲近一个人,需要时机来了解,需要时间来沉淀,而有贺兰初袖这个前车之鉴,嘉敏实在再不敢轻信。
但是明月终究年纪小。你能够拒绝一个同龄人,但是多半时候,你无法拒绝一个孩子。
明月显然也很知道这一点。
嘉敏询问明月起居,功课,明月给嘉敏看她的习作,字写得并不太好,但是每天都有进步,嘉敏不由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也许是吃过苦的人,心志比寻常孩子坚毅得多。嘉敏很惭愧地想起自个儿晃荡过去的岁月。
忽听明月说:“……清河叔父,其实不是来探望明月的。”
“什么?”
明月飞快抬头看一眼嘉敏,又低头去,笑容里有狡黠的光:“清河叔父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看明月。”
嘉敏微微皱起眉头。明月的声音里听不出怨怼。她像是在说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嘉敏甚至隐约觉得,这个小姑娘,是在考察她——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明月才多大?但是心里分明又有个声音在提醒她:皇家的孩子,原本就懂事早。何况明月这种,一出生就在宗正寺里,瞧人白眼长大的。
这样一个孩子的话,哪怕是没根没据的直觉,嘉敏也不敢掉以轻心。
细想清河王元怿这个人,嘉敏其实是听过的,只是年代久远,当时没反应过来。清河王元怿也是权重一时的人物。难得名声也好。明月说他是大忙人,这话不错。替幼主掌管朝政,协理上下,怎么不忙?这样一个人,如果肯庇护明月兄妹,他们早不是这么个处境了。就算如今元明炬被委任了直阁将军,元明月被养在宫里,对他那样一个人物,也算不得什么,犯不上来讨好。所以明月说得没有错,清河王元怿那天,应该不是来探望她的。那么,他是来做什么的?
嘉敏记得当时情形,元怿被她撞到,像是有瞬间的慌乱,只是那时候嘉敏自个儿更慌乱,也就没有注意了。他一个人出现在那里,没有小厮跟随,也没有宫女引路——他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宫里?
论理,摄政王进宫,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那个时辰,独自一人……嘉敏心里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回头往太后居住的昭阳殿里看了一眼。如她果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但是她不是。
胡太后如今,也尚未到而立之年。北朝习气,太后养面首,虽然不便在明面上说,私底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远有秦始皇的母亲、赵姬养嫪毒,后有汉高祖的吕后、汉惠帝的母亲养审食其。近到本朝,嘉敏隐约记得早年文成帝的皇后冯氏做了太后之后,很养过几个面首,还都是一时之俊杰。
——后来嘉敏念这些事给周城听的时候,周城这样点评:事母当孝。
嘉敏当时瞠目结舌,几乎要脱口问:那事父呢?母亲养面首,如何对父亲交代?随即想起,周城是打小被父亲丢给姐姐姐夫抚养的,成亲的聘礼,是周夫人自个儿送来的,周城对他那个浪荡子父亲能有多少感情,可想而知。嘉敏在心里腹诽:要是日后周城早逝,他的儿子要事母至孝,不知道他九泉之下,忍得忍不得。
周城大约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嘿嘿一笑,得意至极——以芈氏对他的死心塌地,他根本不担心此事。
清河王当然是个美男子,可是嘉敏想起那天撞上他的样子,那眉目之间,并无一丝一毫愉悦之色,也没有春风得意,以他的身份,要找个借口搪塞她其实不难,不知怎的,却偏偏提起探望明月……明月说这个,是有心还是无意?而明月又嘻嘻笑起来,说:“清河叔父的琴弹得极好,三姐姐会不会?”
嘉敏心里有些乱,勉强应说:“……姐姐不会,姐姐等着明月学好了,弹给姐姐听。”
从清秋阁出来,嘉敏心中有很多疑虑,也不知道该与谁说——像是与谁说都不合适。竹苓虽然机灵,还是困在内宅,和贺兰初袖说话,又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而且贺兰初袖出一个主意,哪怕十成十看起来是为她,只怕实际上九成九是为了自己。嘉言……嘉言对于家族之间的关系,倒是比她知道得多,但是嘉言的性子……嘉敏思忖良久,忽听得有人拊掌笑道:“三妹妹也在这里?”
嘉敏听出是皇帝的声音,微微屈膝行礼,被叫了平身起来,才品出那个“也”字来得蹊跷,抬头一瞧,皇帝身边那个穿浅青色长裳,眉目如画的少年,不是萧南却是哪个。嘉敏只看了一眼,就垂头去。
有皇帝在,她总不可能拔脚就走。
他在也不奇怪。彭城长公主为了让他亲近皇帝,一早就谋划了让他做皇帝的伴读,不过后来,太子少师发现他学识渊博,索性就让他教皇帝礼仪——整个大燕,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礼之一字实践得那么赏心悦目。
皇帝笑吟吟问:“三妹妹这是打哪里来?”
嘉敏道:“我方才去清秋阁看了明月。”
“哦,”皇帝笑了:“明月这下,倒是成了香饽饽,你看了我看,我看了他看。”他没有明指,嘉敏却下意识想道:他说的是清河王。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插进来:“那都是陛下仁德。”
说话的是皇帝身后的小寺人,堪堪到皇帝肩膀的高度,比嘉敏要矮上几分。身段玲珑。寺人的衣裳粗笨,在她穿来,却是纤腰一握。雪白的面皮,眉目描画得极是精致,看见嘉敏瞧她,也不闪避,嫣然一笑,两个梨涡,俏皮又好看,并没有恶意。
她知道她的身份,嘉敏下意识想。要不是有萧南在侧,她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这个精致的小美人。
但是不经主子允许,哪个下人敢随便开口。嘉敏的目光转向皇帝,皇帝面色微红,轻咳一声,说道:“朕说错了,是三妹妹善心,惦记明月,隔三差五去探望——前儿清河王叔父,不也是三妹妹带过去的吗?”
这是逃避!嘉敏悻悻地想。可是清河王去过清秋阁的事,皇帝怎么会知道?是皇帝在宫中的耳目,事无巨细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皇帝盯上了清河王?又或者是、又或者是……嘉敏心中闪过明月两个字,不敢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