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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谨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远远山间传来狼嘷,长一声短一声,暗绿色的眼睛在草木间闪烁。
空地上就只剩下马车,车夫扑倒在地上。
环视四周,尘埃里的鲜血,被压倒的草木,染血的石头,都显示这里发生过一场打斗……也许还不止一场。
于谨下马,抽刀,走到车夫身畔,紧紧盯住马车,慢慢蹲身,用刀尖把车夫翻了个身,再伸手探其鼻息——果然已经没气了。于谨稍稍松了口气,顺手一捻车夫的衣料,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够一眼就看出,眼前这车与车夫,都出自禁中。
宫里的人,于谨寻思着,如果是来抓他,轻骑也就足够了,这马车……算怎么回事?
坐马车出行,如果不是贵人,多半就是妇人,没准两者兼具,贵妇人?于谨唇边一抹轻笑,他可是洛阳城里的贵公子,贵妇出行,会带多少辎重,人手,他心里是有数的,就这么孤零零一辆车,还死了车夫……于谨放开车夫,忽的疾行几步,到马车前,飞起一脚——“哐当!”两扇车门大开,里间空无一人,倒是叠着几件衣物,是上好的蜀锦。
应该是被自己的箭惊走了……走也走不远,于谨一番盘算,翻身上马,就追了出去。
草丛里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可总算走了。安置萧南,处理于樱雪,摆置斗殴现场,她尽力了,于谨是肯定追不上马的,他的马上驮了人,她放走的骏马马臀上插了一刀,吃痛疾奔的马,天知道会将于谨引向哪里。
但是回头看看几近昏迷的萧南,嘉敏又犯了愁,没了马,他们要回洛阳去,可不容易,她是见过伤患的,萧南伤这么重,要不发热也就罢了,万一发起热来……也不知道朝廷的人什么时候才找得到他们。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眼下所在,朝廷的人又怎么找得到?那些出来找他们的,心思恐怕也和她之前一样,以为于樱雪会往南走罢……嘉敏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夜色渐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自然比马车中睡得安稳,到天大亮了才醒来,日光刺目。嘉敏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环境,转头去寻萧南,却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桃花。探手去,额头滚烫——果然还是发热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嘉敏不通医术,对于发热的全部经验仅止于热敷,倒是听说过军中有用酒散热的法子,只是这荒郊野外,又哪里来的酒。
“……水。”忽然萧南有了动静,低低的,像是在恳求,“水……”
嘉敏抓起水囊,摇一摇,水剩得不多了。
又去摇萧南:“醒醒……你醒醒!”
萧南惺忪张眼,眼睛里水光潋滟。神智虽然还不十分清楚,却十分乖顺,就着嘉敏的手,喝了几口水,倦极,又昏睡过去。这样虚弱的萧南,嘉敏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果她丢下他不管,他大概是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一闪而过的念头,连嘉敏自己也怔住——如果他死了,如果萧南死了,那么燕朝是不是可以不分裂?她是不是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国破家亡的危机?父兄可以不死,国可以不亡,所有她身边的人,可以不必流离失所?
那也许是真的。
这个念头的诱惑力这样大,以至于嘉敏不由自主伸手向匕首。匕首冰凉。他就在这里,导致她家破人亡的元凶,就在这里,只要她动手,只要她手指一动……这个曾经君临天下的男子,就再没有机会。
秋天清晨的风,秋天清晨的阳光,冷冷落在指尖。
“……水。”萧南忽又出声,他像是想要翻个身,但是气力不继,没有如愿,他将脸埋在手肘里,低低呻吟道,“……嘉敏。”
两个字如是之轻,以至于嘉敏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他一直唤她三娘子,元三娘子,前世今生。他是几时,知道了她的名字?
也许是她告诉过他?那么他是几时,记下了她的名字?
是了,昨儿晚上,于樱雪搬起石头要砸死她的时候,也像是有人惊叫了一声,喊的嘉敏。那人还说:“……我来罢。别、别脏了手。”
嘉敏握住匕首,手慢慢垂了下去。
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无论他将会做什么,无论她来不来得及阻止,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国没有破,家没有亡,父兄都还好好活着,她还有机会与他毫无瓜葛。终究是他救了她,如果不是她,他不会在这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便纵使他他日十恶不赦,人人尽可得而诛之,那也不是她元嘉敏今日能杀的。
她不是君子,也知道人之在世,该求个无愧于心。
嘉敏长叹了口气,把干粮和水放在萧南手边,给他盖好衣物,用匕首在地上划写:“我去找大夫。”想想,匕首也留在萧南袖中。方才起身束发,幸而阿朱备下的衣物里有男装,方便她装扮。
她昨夜睡得安稳,这时候精神已经恢复大半,唯有肩上伤势未愈,使不上力,眼下却顾不得那么多。
举目四望,周遭甚是荒凉,目之所及,不见人烟。嘉敏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好,只拣了与于谨相反的方向,一路走,一路找,足足走了有两三个时辰,方才看到人影,却是个极小的村子。
——前世从洛阳去永平镇,是嘉敏这一生中唯一一次没有骑马坐车。当时也曾路过荒郊野村,有次渴得厉害,央求护送的将士去讨口水喝,被将士拒绝……那大约是她距离村民最近的时候。
这村落地方偏僻,素日少有人来,更别说嘉敏这样光鲜俊俏的人物,村里老老少少都还头一次看到,惊叹有之,好奇有之,小孩子和妇人站得远远的,指指点点,个别胆大拾起石子掷过来,嘉敏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
“都散了散了散!小兔崽子,也不怕惊到贵人!”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男子,满面油光,三言两语驱散了围观的孩子和妇人,一步三摇到嘉敏面前,像模像样作了个揖:“这位小郎……”
嘉敏再退了一步。
她虽然没有遭遇过,也听说过,后来天下大乱,多少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流落。恍惚还记得是谁说过,百年前永嘉之乱,晋室南渡,清河公主为人所掳,辗转变卖为奴。眼下这等荒僻村落里,要是一棒子敲昏了她……终究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念及此,嘉敏沉下面孔,并不还礼,反是微抬起下巴,冷冷喝问:“里长呢,叫你们里长来见我!”
——燕朝实行三长制,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三长直属州郡,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徭役,对于地面情况,最为熟稔——这些嘉敏也是后来听周城说的。
嘉敏毕竟做过多年公主,气势摆出来还是很能唬到人。那男子一时被震住,小心翼翼问:“小、小郎……找我们里长有事?”
嘉敏斜睨他:“自然有事。”
“可、可……”男子咽了一口唾沫,“可是小人该怎么去和里长说?”
嘉敏道:“我家主人是南平王的公子,你就和你们里长说,南平王的公子有请。”
也就是个跑腿的,摆什么臭架子,男子在心里狠呸了几声。他见识少,也不知道南平王什么人物,不过既然称王,那多半是他惹不起。不过惹不起的人远在天边,这丫头却是不知好歹撞到了他眼前……一时眼睛只管滴溜溜打量嘉敏,口中道:“这农忙时节,怕是里长也不得空见我。”
嘉敏哪里知道这些龌龊心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气定神闲,冷笑道:“你不去,自有其他人去。”
——话这么说,真要她找个其他人出来,却也为难。
那年轻男子却笑嘻嘻道:“我去、我这就去!”
嘉敏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背影,盘算这一趟出来也有两三个时辰,不知道萧南醒来没有。干粮倒是尽有,水却不多了……这穷乡僻壤也没几个人,等里长过来,少不得还须得拜托他去找刺史。
如果村里能找到马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