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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三个又说了几句,元景浩怕嘉敏才醒,气力不继,就让她歇着,把昭诩也带走了。
嘉敏原本还想悄声问昭诩,澹台如愿和七娘的事最终怎么解决,又想,父亲大约不喜欢她再多事,也就罢了。
过得几日,素娘打听了回来,说周城如今在世子身边做亲兵。
又悄悄告诉她,澹台将军向南平王请辞,即将回武川镇,南平王答应帮他争取镇将的位置。而那日劫走崔七娘的人,竟然是周家二郎,如今周二郎上门,负荆请罪,据说崔家有意成全。
——素娘真是人活成了精,所有她想知道的消息,能一丝不苟全都给打听回来,条理清晰,因果分明,偏还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和她比起来,嘉敏觉得自己身边四个贴身的丫头,连绿梅在内,都只好去粗使了。
崔家对嘉敏大约是很有歉意,十二娘和九娘先后来探望过几次,九娘知她喜甜,还亲手做了几样糕点,香气袭人,许是木樨。毕竟梅花还没有开。如劫后余生,三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绕开七娘不提。
嘉敏自觉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奈何不了父兄如临大敌,然而养病总是无聊,就算窗口花瓶里的花每日都换,也还是无聊得紧。还好十二娘又送了一叠子笔记传奇过来,嘉敏前世倒是很喜欢这些,只是如今再看,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比如从前看宋定伯捉鬼,会觉得有趣,如今看来,只觉人心叵测,比鬼更可畏惧;比如从前看织女下凡,与凡人成亲、生子,只觉一段奇遇,如今再看,却是人心叵测,连仙子都会堕入彀中。
所有从前觉得有趣的,可爱的,可笑的,如今看来,满纸荒唐,满纸血泪。大约人就是如此,活得长了,对世间种种,看得太清楚,如果不假装糊涂,趣味就会一成一成减下去,直至于无。
人性里能让人期待的太少,因少,所以才格外留恋,格外不舍,格外苦痛。
元景浩得了空就会来看她,无非叮嘱多吃,多喝,随同前来的昭诩听得耳朵起茧,难得嘉敏甘之如饴。
其实如果是前世,嘉敏大约也会骇然自嘲,阿爹是把她当猪养了吧。但是如今,只要一想到中间有七八年,没有再见过父兄,再没有机会听这些无趣又无聊的话,就觉得……怎么都听不够了。
周城有时会跟着昭诩过来,昭诩不让他进屋,就在门口守着。嘉敏叫素娘给他送点心过去,素娘回来说:“周小哥为人甚是和善。”听到这个评语,嘉敏心里深深为前世死在周城手里的人掬一把同情之泪。
嘉敏让素娘去问周城怎么到的中州。
素娘回禀说,周城是和贺统领,以及王府护卫一起过来的,如今贺统领他们也在军中。是奉了王妃的命令,前来寻找她与萧南。同来的还有宋王府的苏娘子。这一路多亏有她,能够找到宋王留的记号。
嘉敏倒不知道萧南什么时候有机会给苏仲雪留记号了。怔了许久,方才想起来问:“那如今,苏娘子人在哪里?”
素娘说:“周小哥说,他和苏娘子在法云寺看到姑娘,他是要出来认姑娘的,苏娘子顾虑太多,怕是个陷阱,阻止了他,后来他就离开苏娘子和贺统领,混进了崔家……如今苏娘子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那贺统领知道么?”嘉敏问。
“贺统领也说不知道,”素娘果然已经问过,“他打听到世子在中州,就一路过来了。苏娘子什么时候走的,他也没留意,只猜想,大概是知道了宋王殿下无恙,又怕军中不便,所以先行回了洛阳。”
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嘉敏总隐隐觉得不妥。照理,萧南受伤,无论如何,苏仲雪都不会坐视不理、避而不见。但是如果她在军中,父亲和哥哥不可能没有察觉。
既然不在军中……且不管她,嘉敏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这日下午,素娘忽然同嘉敏说,澹台如愿来向她辞行,问她见还是不见。
“见,为什么不见?”嘉敏说。
设了屏风。澹台如愿挺拔的身影在屏风后出现。想起前世也是这样的相见,嘉敏心里多少五味俱陈。
澹台如愿说:“多谢三娘子仗义。”
嘉敏恍惚想起法云寺的那个下午,描绘,百戏,泥人,俗讲,热热闹闹的阳光,大红的桃红的金光闪闪的衣裙,他把菱花镜递给她时候的欢喜,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眨一下眼睛,阳光就会冷掉,你皱一下眉,整个世界,都如浮云散去。
嘉敏说:“将军客气了……我并没有做什么。”
澹台如愿自嘲地笑了一笑,她是没有做什么,她只在他义无反顾奔往命运的悬崖之前,喊了一句“如愿哥哥”,劝了半句“不要去”,足以让他知道这世间的好意。并不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会浮起那种暧昧难明的笑容,他会一直记得,有个小姑娘,会在暮色里,认认真真劝他“不要去”。
最后决定要去的是他。
澹台如愿低声道:“日后、日后如果三娘子有用得到的地方,如愿定然尽力。”
他是个实在人,他不会说结草衔环,也不说两肋插刀,只平平淡淡两个字,尽力。但是嘉敏知道这是真的,这句话在澹台如愿心里的意思,大约就是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这个人前世也是这样,有多少漂亮话不说,只说“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我定然会助公主离开”。
嘉敏眼睛里几乎溅出泪花来——前世她并不知道这是多认真的一个承诺,如今她知道了。她说:“我只愿如愿哥哥此去,万事如愿。”
澹台如愿郑重向她长揖,然后转身去了。
嘉敏叫素娘撤了屏风,一个人独坐。她也不知道前世澹台如愿是不是也遭遇了这些,然后回的武川镇。她不清楚他的命运,只大概记得后来,周城取代了她父亲之后,澹台如愿是个游击将军,四品上。官位固然不算太高,但是也不低了。他不是周城的嫡系,能到这个位置,可见还是有能耐的。
嘉敏揉了揉眉心,素娘惊慌失措地奔进来:“姑娘,王爷和世子来了!”
父亲和哥哥,素日都是常来的,有什么稀奇?嘉敏极少极少在素娘眉目间看到惊色,一时诧异,正要开口详询,元景浩已经进门,进门就喝道:“三儿,跪下!”
嘉敏有些懵:这是个三堂会审的架势啊。
——她前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前世的记忆里,父亲打仗的时候最多。大约因为相处日少,所以父女之间,总生疏得像隔了一层——虽然隔着的那一层并不妨碍嘉敏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疼爱——又因为是女孩子,就算闯祸,做爹的也不好操起棍棒来打上一顿,连多骂几句,都还怕女孩儿面薄受不起。
嘉敏喊道:“阿爷——”
“跪下!”元景浩重申,怒气在眉宇间。
嘉敏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细说起,应该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么到底是谁,让父亲这样大动肝火……嘉敏一面百思不得其解,一面在父亲的威压下,屈膝跪倒,两个眼睛,犹疑惑地看着父亲。
元景浩哪里不知道她委屈,心里一阵难过,面上威色不减,只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要如实答我。”
“……是,父亲。”嘉敏应道。
元景浩略过她的语气,径直只问:“你是和萧家大郎一起出的洛阳城?”
“……是,”嘉敏道:“但那是——”
“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是。”嘉敏咬住下唇,心有不甘。
“自出宫之后,一路出同车,坐同席,日夜相对?”
嘉敏:……
“是,可那是——”“事急从权”四个字没来得及出口,又被打断:“是,还是不是?”
“……是。”
元景浩点点头,昭诩早搬来坐具,扶着父亲坐下。元景浩道:“你母亲过世早,你生性顽劣,为父又戎马倥偬,疏于管教,方才铸此大错,如今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元景浩喝道:“萧家大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