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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翻来覆去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嘉敏也不知道萧南此去,能不能说服父亲,也不知道周城离开,能不能再挣个大将军,命运脱轨,谁知道会沿着什么路狂奔,每个人都卷进漩涡里,每条路都走得山穷水尽。
到次日晨起,眼睛都还是红的,眼下青黑。
嘉敏不知道萧南是怎么和父亲说的,她只知道结果,是父亲和气地通知她:“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阿爹不杀他了么?”嘉敏仰头问。
南平王挠挠头:“算了,反正你还小,萧家大郎也还在孝期,议亲的事,回京再说。”
嘉敏也不知道回京再说算是个什么说法。也私下问过昭诩,昭诩也糊涂着:“萧家大郎找阿爹,阿爹就把我赶出来了。”
嘉敏:……
“我猜,左右不过是说你还小吧,要不就是等风头过去?”昭诩说。
嘉敏也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
嘉敏留心,从那日起,就再没有看到过周城。他没有来向她辞行。旁敲侧击问昭诩,昭诩像是恍然大悟:“我倒忘了,是该和你说一声,毕竟是你的人——那小子和我请辞,回家去了。”
嘉敏被那句“毕竟是你的人”呛住,连咳几声才掩过去:“回家做什么?”
“说是家里母羊产羊羔,须得回家照看。”昭诩就是一脸“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这种人居然还是我家三娘推荐给我”的幽怨。
嘉敏:……
他就不能找个像样点的借口吗!
“那哥哥……有没有赏他点什么?”嘉敏问。
“有啊。”昭诩说,“本来要赏他二十军棍,看在他救过你和阿言的份上,免了。这月粮饷也都发了他……原本看他有才干,是要好好栽培的,反正如愿去后,我这里本来就少了一个人,谁知道……”
嘉敏在心里深深汗了一把。
澹台如愿是拿了她父亲的荐信走的,回武川镇也不失为一镇将。周城到中州,才不过月余光景,又是一来就做亲兵,恐怕为左右所忌,如今这一走,认真追究起来,恐怕会算在逃兵之列,可不得赏二十军棍?
昭诩见她面有忧色,问:“三娘找他有事么,我着人去追他回来?”
嘉敏摇头,只道:“哥哥也太苛刻了些,好歹他救过我和阿言。”
昭诩哼一声:“军中规矩如此,你知道什么。”
嘉敏也不与他争辩,只暗暗想道:前世周城发家,靠的是芈氏嫁妆,结交四方英豪,如今两手空空回去……命定的姻缘,墙头马上,不知道是不是还会遇见。再过两个月,桃花也会开了吧。
要这样想的时候,嘉敏才惊觉,她对芈氏和苏仲雪始终不同。她前世对苏仲雪耿耿于怀多少年,直到贺兰初袖后来居上。而对芈氏,始终只是敬而远之——反正她最后也没有住进丞相府去,不是么。
大约她对周城,始终感恩多过情意吧。风云际会,才有他脱颖而出,而她落难,上够不到天,下踩不到地,过去不堪看,未来不敢想,谁敢肖想更多?而在如今周城的位置上,能够够到最好的,也不过就是她。待日后眼界开了,见识长了,她算什么。嘉敏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国色天香,能够让谁神魂颠倒非卿不娶。
——她虽然到最后都没进丞相府,也是上门拜访过的,周城的后宫人数不少,郑笑薇的娇媚与游夫人的知书达理,韩氏小家碧玉式的秀丽,都是亲眼目睹。
所以嘉敏丝毫都不担心,有朝一日,周城会回来找她兑现承诺——反正她也没有承诺过什么。
也许他如今还觉得她身份高贵,但是乱世里,嘉敏见得多了。安德公主够高贵吧,清河王的女儿,孝文帝嫡亲的孙女,她的女儿在乱世里被丈夫呼出奉客,以换取财帛。宗室女沦为歌姬者,不知凡几。
恍惚记得崔家有个小娘子,嫁入河东周家,周家发达之后,有人喜新厌旧,换了李家娘子……只是别人家的事,她也没有太关心过,如今也想不起是崔家哪个女儿,周家哪个郎君,李家姐妹中的哪一个。
——但愿不是七娘,她想。
要细究出身,她还不如这几位呢。
这样一想,她的际遇,其实也不算最惨。嘉敏支着头想,所以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她奋力去改变的,至多也就是自己的命运,父兄的命运,阿言的命运。如果她能够……但愿她能够。
相比之下,萧南就可怕多了。嘉敏后来读过卓文君的故事,才知道凤求凰背后,当垆卖酒的结局,不过一曲《白头吟》。嘉敏不知道卓文君写“知君有二意,故与君决绝”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不过在她看来,卓文君写得这么果断,到最后,竟还能捐弃旧嫌,与司马相如破镜重圆,白头偕老,也算是奇葩了。
——早知道有后来,当初就不必放狠话,徒给人笑话。
斩断情丝没这么干脆,凡人的心肝做不到这么干脆,除非永不相见,再无瓜葛……可惜重生以来她没能做到。
嘉敏也不知道是命运的作弄,还是自己行差踏错。
但愿日后能做到,嘉敏想。天下又不是没有别的好男儿了。
又过得几日,大军开拔返京,嘉敏来不及与崔家姐妹告别,只得托人转交了礼物,聊表谢意。
大军朝行暮止,到抵京,已经是十二月中,腊八都过了。
一路没有再见到萧南。也许是避嫌。昭诩倒是很赞过几次,说萧南骑射精绝,博闻广识,谈吐不俗。嘉敏不知道如何回应好,索性不理。到永宁寺在望,方才好歹松了口气——有个野心勃勃想要客串媒婆的哥哥有多可怕,嘉敏算是领教了。
献俘,陛见,那都是南平王与元昭诩的事,与嘉敏不相干。南平王吩咐贺杨带人送嘉敏先行回府。
嘉敏回府,温姨娘早带了甘草、竹苓、曲莲、半夏一干人等在门口,嘉敏瞧见温姨娘,猛地记起一件事,不由暗叫一声惨也——她上次进宫的时候,答应过温姨娘会把贺兰初袖带回来。
如今该怎样和温姨娘交代自己的行踪?说她被挟持、被追杀,从洛阳到中州,几次生死边缘辗转,幸而碰到哥哥?
嘉敏可不敢赌温姨娘的小心脏。
何况还有贺兰初袖……她和温姨娘之间,隔了贺兰初袖。温姨娘固然疼爱她,可是贺兰初袖怎么办?
其实之前在中州,昭诩也问过嘉敏,怎么就这么巧,于樱雪混进昭阳殿里,能刚刚好拦在她回房路上。嘉敏当时也不是没有过犹豫,要不要把贺兰初袖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思虑再三,到底没有出口。
空口无凭。
虽然如今她与哥哥是亲近了许多,但是也未必越得过贺兰初袖。更糟糕的是,贺兰初袖的大多数动作,都没有留下证据。纯粹是她由果推因——因为知道贺兰初袖的怨恨,所以知道她会做什么。但是要诉诸于口,未尝不是小人之心。不能取信于人的话,不如不说,免得适得其反。
不如待日后,引昭诩自己去看,自己去听,自己去追查和推测——反正贺兰初袖绝不会就此罢手。
其实退一万步,据算如今昭诩信她,相信永巷门事件中,贺兰初袖是有意陷害她,那又怎样,昭诩能怎样,他能把贺兰初袖怎么样?贺兰初袖是他的表妹,亲姨妈的女儿——要到这时候,嘉敏才不得不承认,温姨娘,也算是他们兄妹绕不过去的软肋了。
对昭诩都没法说,对温姨娘怎么开口。那也许正是贺兰初袖的高明之处了——除非亲眼目睹,否则老实敦厚的温姨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能这样心思恶毒,狡计百出的。
温姨娘看见嘉敏,却哪里想这么多,一把就把她搂在怀里,眼泪涟涟:“阿敏你上哪儿去了,都这么多天……可担心死我了。”
想必是贺杨带人出京让她察觉了,嘉敏一面给温姨娘擦眼泪,软语安慰,一面想。
“……挨千刀的,抓哪个不好,宫里那么多人,他抓哪个不好抓我的阿敏!”自她进门,温姨娘的眼泪就没断过,“瞧瞧、瞧瞧!都瘦了一大圈了,这一路风里雨里的……姨娘光想想都心肝疼……”
“……让阿姐知道了,还不知道怎样怨我呢。”
嘉敏原本倒不伤心,到温姨娘提到母亲,才有些难过。如果阿娘在,她想,总不会让我这样左右为难。
幸好竹苓走过来告知:“姨娘,姑娘的水放好了。”嘉敏这才借了沐浴的机会逃离温姨娘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