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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眼皮子都没抬,满口的无所谓:“随你便,只是她失忆了,怕见生人,你仔细着点,别吓着她。”
程不归应了一声,随着我们走进了埋剑阁。龙泉带着我上了小竹楼,把我安置在她床上。
这是我第二次上龙泉的床,第一次是刺杀燕惊鸿失败,被龙泉在雨夜中找到,那时她哭得肝肠寸断,这一次,她同样哭得寸断肝肠。
她扶我躺下,唤了剑奴去传膳熬药。直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她才安静下来,坐在床沿上,倚着床栏默默地看着我。
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疼惜,看着她的眼睛,我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了。
半晌,她终于开了口,伴随着一声哀怨的叹息:“你还是……不肯原谅爹吗?”
她果然看出来了!
我垂下眼帘,心里万分苦涩,喑哑道:“你都知道了?”
龙泉望着我,幽幽道:“渊儿,你该知道的,镇国公府保不住你,皇上终归是要你的,你这样自残,又能拖得了几时?”
我黯然道:“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龙泉苦涩地叹道:“渊儿,你太固执。皇上对你那么好,他是真心爱你的,为什么你就是不能试着接受他呢?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如她所说,云晔的确很好,要人才有人才,要文才有文才,要钱财有钱财,又将我放在心尖尖上宠着,按理说,我应该知足了。
可我对他完全没有男女之情,并且我没办法勉强自己接受他。
如果没有兰舟,在无路可退的境地下,我或许会破罐子破摔,可我心里只有一个叶兰舟,云晔再好,我也不要。
即便兰舟不要我。
或许终有一日,我能够彻底放下兰舟,那时,也许我会爱上第二个人,甚至有可能会爱上云晔,但绝不是现在。
我没有回答龙泉的话,恹恹地阖上眼帘,淡声道:“姐姐,你会不会怨我?”
龙泉一怔,我没等她问,又道:“你有鸿鹄之志,心怀天下,而我却罔顾天女之说,一意孤行,你怨不怨我?”
龙泉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沉了:“自然是怨的,你如此伤害自己,我怎能不怨?自六岁起,我的使命就是守护你。可你却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弄成这样,你叫我如何不怨?”
我一阵窒闷,没想到她的怨不是为我一意孤行,而是怜惜我受的这份活罪。
龙泉探身过来,一手撑在我耳边,一手轻轻抚摸我的脸,爱怜道:“渊儿,答应姐姐,以后再也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了。不论你想做什么,姐姐都会尽全力助你,只求你不要再这样自残了。”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白布满血丝,秀致的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晦暗之色。
我点点头,她又道:“自从十四岁知道你是我妹妹之后,我就没有一天安心过。我明知道你不论做什么都逃不过这一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说不得,拦不得,即便明知前头是刀山火海,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你陷进去。渊儿,姐姐对不起你,从今往后,姐姐再不会顾虑那么多了,只要你开心,姐姐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我覆上她的手,冲她笑笑,含着眼泪不敢流,生怕我一哭她也忍不住。
我轻轻地笑,回以她柔柔的目光:“好,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让你担心了。”
剑奴在外头叩门,龙泉拍拍我的脸颊,快步走出去,将早膳与汤药一并端进来,扬起一张含泪的笑脸,柔声道:“瞧,有你最喜欢的芙蓉鸡丝粥呢,快起来,咱们一起吃!”
我冲她笑笑,依言坐起身,她端了碗过来,里头放了两把勺子,递了一把给我,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喝了粥,歇了会儿,再将药喝了,没过多大会儿,我就扛不住了,恹恹地想睡了。龙泉见我有了睡意,柔声道:“困了吧,姐姐陪你睡。”
我应了一声,刚躺下,便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对话声。声音有点远,听不大真切,但却是很熟悉的。
兰舟。
我心里猛然一震,睡意顿消,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即便我瞒得了云晔,骗得过曦儿,更能将倩儿蒙在鼓里,却无法在兰舟面前不动声色。
龙泉的耳力比我好得多,她自然是察觉了,拧着眉头看了我一眼,随即起身出去了。
我呆呆地望着龙泉的背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全当自己是一具尸体。
我想见他,即便明知他不爱我,我还是发了疯一般想见他。
我鬼使神差地起身下了床,失魂落魄地走向门边,龙泉出去时只是轻轻地带了一下门,没关牢,又被风吹开了一条半尺宽的缝。我扒着门扇,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
院子里那青衫素净,眉目如画的优雅男子,可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叶兰舟么!
龙泉下了楼,径直走到院中,哀声说道:“兰舟,你回去吧!她已经不记得你了,不必再见了。”
兰舟闻言,容色一僵,快步上前,语声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惶急与失落:“你说……她不记得我了?”
龙泉点点头,背过身去,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她……忘记了所有人,包括皇上和公主。”
兰舟挺拔的身子微微晃了晃,脸上刹那间呈现出一片灰败之色,仿佛开得正艳的桃花突然遭了暴风雨,来不及将所有的美丽尽数释放便凋零了。
兰舟蓦地轻笑,灰败的脸色,凄然的笑颜,语声如泣如诉:“连皇上和公主都忘了,天下只怕没有她还记得的人了吧……那么重要的人都忘了,区区一个叶兰舟又算得了什么?”
兰舟的语声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能根据他的口型猜测。我心痛如绞,紧紧抓着门框,修剪得短而平整的指甲划过木门,刺耳的摩擦声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眼睁睁地看着兰舟背转过身,迈着极缓慢极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院外走去。那么远的距离,我什么也听不见,却恍然觉得他的脚步声好重,如擂鼓一般,震得我整颗心都颤了。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门被我靠得重重地合上了,我坐在门后,单手握拳,伸进嘴里,捂着脸咬着半根食指痛哭失声。
兰舟,兰舟,兰舟……
终是此生无缘,偏生抵不住诱惑,一次次挣扎,一次次沉沦,任凭自己越陷越深,终至灭顶。
身后的门动了动,龙泉怅然的叹息声响起:“渊儿,你拒绝皇上,便是因为他么?”
我心里悚然一惊,她……看出来了!
龙泉虽已十八岁了,却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若连她一个未尝情滋味的人都看出来了,云晔又如何看不出来!
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回身开门,龙泉已经从窗口跳进来了,挨着我坐下,理理我乱糟糟的鬓发,轻叹一声:“渊儿,若你当真爱他,那便彻底忘了他吧,否则……否则便是害了他。”
不论是冲着“得天女者得天下”,还是单就云晔魔障了的感情,只要我心属兰舟之事泄露,兰舟必死无疑!
我握住龙泉双肩,颤声道:“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龙泉凄然一笑:“今晨倩儿来时,我见你虽难受,却也不至于如此痛不欲生,渊儿,方才我听见你的哭声,那么深那么浓的心疼与克制,只觉得整个人都沉浸在悲哀之中,你爱上他了吧?”
龙泉望着我,目光中充满悲悯与怜惜:“渊儿,苦了你了,只可惜,我无法替你分担什么。”
我缩在她怀里,泣不成声。如今我能依赖的人只有龙泉了,即便是龙泉,很快也要离开我了。
或者说,我要离开她了。
正如龙泉所说,云晔终归是要我的,甚至于他而言,我失忆了反而更好,不记得前尘往事,意味着同样不记得那十六年的手足之情,等我伤好了,他只需要下一道圣旨,镇国公次女王龙渊立时就可以成为大云国的皇后了。
我曾想过各种各样的计策来联系身边的人以求脱身,最后才发现哪一条路都走不通,唯一可行的,就是靠自己。
我不知云晔有没有派人监视镇国公府,即便入了小竹楼,我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我不能再将龙泉拖进来,要背着龙泉与程不归谋划实在太难。
一个白天就在我的焦躁不安中度过,夜幕降临,空气里的寒意越发深重,我蔫蔫的不想睡,龙泉便陪着我在院子里散步。
因着我的失忆怕人,小竹楼里只剩下了一个剑奴侍候,这时她也已经睡下了。
程不归就在小亭子的栏杆上坐着,背靠着亭柱,手里握着一柄剑,凝神戒备着。月光如水,给他笼上了一层淡银光辉,素日的冷厉淡漠了许多,此时看来,颇有些柔和温润之感。
龙泉扶着我的手臂微不可察地一僵,我一偏头,便见她双眼微眯,目光朦胧地望着程不归。我心里一动,难道……
我这个眼高于顶的姐姐将一片冰心寄托在程不归身上了么?
龙泉出身将门,程不归是忠烈之后,龙泉武艺高强,程不归不遑多让,龙泉貌美如花,程不归英姿飒飒,仔细想来,他俩倒是很登对。
我会心一笑,冲龙泉眨眨眼睛,悄声道:“我突然有些急,回房片刻,稍后就来,你等我一会儿。”
龙泉要拉住我,我已经轻笑着脱开她的手,回眸暧昧地望着她,脚下却已经往小竹楼走了。
龙泉的目光在月光下越发朦胧,娇嗔地横我一眼,却站在原地没动。
我抬手向她比划了一个“过去”的手势,心情愉悦地往楼上走。
不论我有多悲惨多痛苦,那都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能看到身边的人快乐幸福,我就全当他们是在替我快乐好了。
我迈着轻松的步伐推门进去,一进门就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幽兰冷香,随即,腰上一紧,脚尖一旋,整个人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兰舟,是兰舟!
他的语声里满满的都是心疼:“不是答应了我要好好活着的么?怎么又将自己弄伤了?”
屋子里的灯已经熄了,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我仿佛被雷劈中一般,脑子里一片白光,什么都思考不了,甚至连眼皮子都无法动弹。说不得,动不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你说你会永远记得我的,不过短短几日功夫,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么?”兰舟将我搂得死紧,他的脸贴着我的脸,带着幽兰冷香的气息扑在我颈间,**辣的似乎要将我灼伤。
我猛然间感到脸上一阵濡湿,下意识颤抖着伸手去摸,果然触到一片微凉的水渍——兰舟……哭了!
兰舟哭了,为我而哭。
不知何时,我再次泪流满面,却哭得十分平静,既没有喘不过气来,也没有颤抖呜咽,只是默默地流泪。
兰舟忽然抓住我的手,狠狠地覆在他脸上,低沉的嗓音带着惊喜与期盼:“你记得我,对不对?”
夜色太深,我甚至看不见兰舟的眼睛,我摇摇头,悲哀地沉默着。
他今夜能来,我已经知足了,他能为我流泪,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兰舟突然失控了,狂乱地低声吼道:“不会的!你不会忘记我的!你说你死也不会让我被别人抢走,你那么爱我,怎么舍得忘记我?!”
你如果爱我,我死也不会让你被别人抢走。
这是我对他的誓言,只可惜,那时我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刚刚攻下一座皇宫,春风得意,自以为无所不能。而如今,我不过是一个可怜虫罢了。
那样的誓言,我再也给不起了。
蓦地,唇上一冷,兰舟微凉的唇准确无误地贴了上来,随即,火热的舌探了进来,这一次,他甚至比两天前那一吻更加用力更加粗暴,我顿时被吓傻了,一丁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傻傻地半张着嘴任他予取予求。
良久,一吻方罢,兰舟的气息粗重浑浊,声音喑哑,带着满满的情、欲:“旭儿……旭儿……旭儿……”
一连三声“旭儿”如泣如诉,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心肝脾肺肾一阵狂颤,我终于克制不住,压抑着低声哭了出来:“兰舟……为什么……你分明不爱我的,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我从来就没有不爱你,我只是……爱不起……”兰舟痛苦回应,死死地搂着我,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嵌进血肉中。
我咬着兰舟肩头的衣衫,克制着嚎啕大哭的欲、望,隐忍地问道:“爱不起……又是爱不起……爱不起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兰舟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先时你是太子,不可能只有我一个男人,既然注定了无法完全拥有,那我宁可一分不要。”
我心里狠狠一震,原来,他也爱我,一直都爱我,甚至爱到容不下一丝杂质。
“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太子了,可你是皇上的女人,叶兰舟再怎么狂妄自大,也不敢跟皇上争女人。我是个懦夫,我不能拿叶家满门与王家满门的性命去任性。更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庶子,哪里有能力给你最好的一切?甚至……我恐怕连安稳都许不了你!”兰舟语声发颤,落在我耳朵里,便如一根尖针,刺得脑子都疼了。
“那今日……”我抬头,屋子里太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循着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望去。
“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原本只是想远远看你一眼,不让你知道,可……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感受你的气息,便趁龙泉不在,潜进你房里,没想到误打误撞,被你碰上了。”兰舟说着,话锋突然一转,自嘲道:“旭儿,你会看不起我吧!我没用,我是个胆小鬼!什么无暇公子,不过是个连心爱的女人都不敢争取、无力保护的懦夫罢了!”
够了,他说我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叫我“旭儿”,一切都值了。即便此生无缘,我也满足了。
“我不敢爱你,却又克制不住,救不了你,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被你遗忘,旭儿,我终究是负了你……”兰舟喟然一叹,突然将一个荷包塞进我手里。
我边摸边问:“这是什么?”
兰舟不答,只是将我的头按进他怀里。
我打开荷包,摸到四段弧形硬物,触手温润细腻,像是玉石,有丝绦缠绕。心里猛然一动,是玉玦!那个被我无意打断的连环玉玦!
兰舟的话语中带着浅浅的哀伤:“这是我师妹的遗物,她自幼多病,刚及笄就香消玉殒了,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她说要我将玉玦送给心爱之人,她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与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兰舟的语气蓦地凄楚起来:“我原以为这枚玉玦永远不会有送出去的那一天了,却没想到被你打碎了,看来天意如此,你我终是有缘无分。旭儿,我知道你痛,你却不知,我与你一般痛。”
我贴着兰舟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酸得仿佛下了一阵青梅雨。
“兰舟……你今夜不该来的……”我低低说道,他来了,圆了我一个梦,同时又将我推进另一个永无止境的梦中。
他不爱我,我可以想念他,将他放在心里就好,可他爱我,我要如何能够与他相隔天涯,万水千山,此生再也不见?
兰舟仰天长叹:“我也知道我不该来,可我忍不住。旭儿可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多希望你仍旧是初见时那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如此我便不会动心,不会深陷,不会痛不欲生……”
“我从没想过,会有一日,我会为你心动到不可自拔。那日宫中夜宴,你着实出乎我意料之外,分明怕得紧,却又为云国国威硬着头皮上前。本就在燕惊鸿手下吃了大亏,却还是愿意为了云曦公主豁出一切,单只这两点,就足以令我心驰神摇。遇刺之后,你竟愿意为龙泉屈膝,燕国之战,又是如此沉着睿智,旭儿啊旭儿,若你能没用一点,草包一点,无情一点,我也不会泥足深陷,皇上也不至于如此非你不可……”
我从不知在兰舟心中,我竟是如此美好,原来那些我以为的不屑一顾,只不过是他压抑自己真心所作的伪装。
若是早知兰舟对我的心意,兴许……罢了,即便知道,又能如何?若是早知道兰舟对我一往情深,说不定在云晔失控那一次我就一头碰死,为他守身了呢!
楼下响起了龙泉的叫声:“渊儿,好了吗?怎么也不点灯啊!”
我一惊,想起龙泉的话,立时变了脸色,惶急无措地推着兰舟,连声催促:“快走!不要再来了!兰舟,今日我就当你没有来过,你也……忘了我吧!”
兰舟摇头,我能感觉到他的身子颤抖着:“忘不了的,旭儿忘得了我么?”
我忘不了,曾经那么用力去爱的人,如何能忘得了?慢说只是摔到了脑袋,即便脑袋被人砍下了,只怕也是要将这份爱意带上奈何桥的。
我怕龙泉起疑,推着兰舟催道:“快走吧,别被龙泉瞧见了,说不定这里还有皇上的人,万一让人撞见,后果绝不是你我能承受得了的!”
兰舟闻言,突然低头吻住了我,辗转吸吮良久,才放开了,哑着声音说道:“明晚我再来看你。”
没等我拒绝,便听到风声突起,他已经从后窗跳出去了。
小竹楼的楼梯是建在室外的,上二楼无需进一楼,我推开门缓步而出,刚走过阳台,转向竹梯,便见龙泉已经上了竹梯,正快步走来,月光下她的脸泛起一层浅浅的娇羞。
看样子,她与程不归形势大好啊!
我还没来得及乐观,突然想到一件悲催的事情:我是肯定不会跟龙泉抢人的,可若是连程不归都不能用了,那我要依靠谁来逃离京城?逃出去之后,又要靠谁来保护我?
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龙泉,我的最后一张王牌,就这样被她给偷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