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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通往京城的水旱两条路,两路都是腥风血雨,弩弓和大炮轰开了队形,却没有阻拦队伍前行的脚步,这两只队伍如同蚯蚓般,被斩断了好几次,可都顽强的活着,而且就像细胞分裂一样,每受到一次打击,队伍就分裂出一段,在沿路的卫所补充兵力,凑成一千骑兵一路向北。
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向北的队伍已经变成了八支!每一支都是一千人,大胡子李翰林也毫无踪迹,根本无法辨认太子到底在那一支!
“废物!都是废物!”戴着面具的刺客首领呵斥道。
“属下失职。”客商打扮的刺客跪地认罪。
首领问:“镇远侯的家眷还在南京,听说他极其看中正室夫人,你设法将家眷控制住,看能不能引镇远侯出来。”
刺客说道:“镇远侯的家眷由魏国公府的亲兵把守,熙园周围的街道都清空了,士兵围得水泄不通,连熙园平日所用的蔬菜都是国公府派人送过去,属下的人根本无法接近,不过属下在南京抓到了一个人,根据以往的情报,此人深得太子喜爱。”
“哦?是谁?”首领眉头一展。
刺客拍了拍手掌,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背着一个麻袋进来,解开口袋的绳子,只见一张脸倾国倾城,虽发髻已乱,却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此人赫然是“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闺门旦名伶落玉。
景倾四十三年,三月初五凌晨,景倾帝终于驾崩了。
次日,太子以神奇的速度出现在紫禁城,据说太子得到皇上病危,太子入京继承大统的圣旨后,在镇远侯的护送下,日夜兼程,跑死了五匹骏马,吃饭睡觉都是在马鞍上解决,为了赶路,膀胱都要憋爆炸了,但就是这样,也来晚一步,父子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过京城城私下有人议论,说太子果然是真龙天子,二龙不得相见的传闻肯定是真的,所以无论太子多么着急的往京城方向赶,最终还是要晚来一步,这就是老天安排的啊!
皇上临终前说了两件事,第一是太子尊称许贵妃为母,这样就直接变成皇太后了;第二就是太子仁孝,堪为一国之君,望诸位内阁大臣全力辅佐太子。
五位内阁大臣拿着皇上临终前的遗诏请求太子登基,太子日夜恸哭举哀,不思茶饭,始终没有应允,这倒不是太子对皇位不感兴趣……笑话,他冒着承担谋逆罪名的风险从南京先行一步,不就是为了得到皇位么!
而是景倾王朝历来有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就是太子继位时要三请三辞,大臣们哭哭啼啼的拿着先皇的遗诏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继承大统,造福百姓”云云,太子则在先帝灵位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哀痛万分,无心名利”,骂自己“不孝,未能在病榻前伺侯汤药”云云。
总之,在三请三辞的那几天,紫禁城的内阁大臣和储君太子都是可以媲美奥斯卡最佳男猪脚的演员,情绪逼真自然、浑然天成、个个都是实力派演员。
只是太子这个人不走寻常路,就当内阁大臣们哭丧着脸请第四次、暗叹终于结束了解此事时,太子居然第四次拒绝了!
满朝哗然,这下不仅仅是内阁五个大学士,就连六部二卿翰林院等等四品以上的京官都穿着丧服进宫哀嚎,请求太子登基。
太子依旧拒绝,据说还差点一头撞在景倾帝的棺材上,哭诉说若父皇能死而复生,他情愿不要这个皇位云云。
跪在殿外的大臣快要晕倒了,话说三月的京城还是很冷的,哭得眼泪鼻涕在寒风下液体转化为固体,变成冰溜子了,真是受罪。
不过受罪也要忍着,谁叫自己碰上了这个喜欢面子工程的新皇帝呢?只得继续嚎哭请求太子登基,殿下哭声震天,好像景倾帝又驾崩了一次。
听说太子第五次拒绝了,就连李翰林都不禁暗呼:您矫情差不多得了!我还要赶紧回南京接老婆孩子呢。
还好,当大臣们请求第六次时,太子终于别别扭扭、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太子继位,先是下旨封皇后为孝思太后,封号是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孝思皇太后,如此长的封号,估计只有类似唱戏的这种肺活量比较高的人才能一口气说出来。
追封先皇后为孝仁皇太后。封许皇后为孝贤皇后。
封太子妃万氏为皇后,封号是嘉成,还封了两个嫡子为王,分别是皇长子临淄王和皇次子淮安王。
景倾帝的谥号最终定位“英”,史称燕英宗。礼部给新帝拟定了三个年号以供选择,最后定下了“泰正”二字。按照规矩,先帝的年号“景倾”从驾崩之日起要延续一年,所以在第二年三月初五才是泰正元年。
先帝燕英宗的长眠之地在五年前完工,依旧是在故都南京,镇远侯李翰林护送先帝灵柩南下,新帝带着文武百官素服送灵一直到了通州港码头才停步。
据说当灵船起航之时,新帝悲痛欲绝,若不是周围大臣们眼疾手快扯着了新帝的衣袖,新帝就要投水追随燕英宗而去了!
李翰林在盔甲外披着缁麻孝衣,暗想新帝为了仁孝的名声,是做足了姿态,唱念做打,赶得上和老情人落玉合演一折霸王别姬了。
燕英宗与先皇后合葬在皇陵,镇远侯又马不停蹄的护送皇后皇子皇妃们入京,“顺便”带上了自己的家眷,等入京之后,他浙直总督的官职就要收回了。
一路上,水陆两军护送着这个庞大的队伍,京杭大运河夹岸有骑兵步兵维持警戒,宽广的河面上还有大小战船保护,不过纵使如此,镇远侯依旧不敢松懈,他警觉的像一头豹子,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在船上的这几天,花槿露几乎不知道枕边人是何时安歇、何时起床,三个孩子或轻或重有些晕船,花槿露留在船舱里照顾他们。这一日早上,她终于空出时间,亲手熬了一罐参汤,打算给丈夫送去。
李翰林的指挥船在另一艘船上,花槿露穿着素服,头戴白纱帏帽遮面,乘坐小船到了李翰林船舱里。
“你怎么来了!”李翰林正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眼睛里的血丝纤毫毕现,一副没有合眼的模样。
花槿露将食盒搁在桌上,摘下帏帽,笑道:“几天不见人影,我——和孩子们都想你了。”
女要俏,一身孝,花槿露素着一张脸,松松绾了个圆髻,肤色比发髻上的羊脂玉簪子还要柔润清透。
李翰林眯缝着贼兮兮的眼睛,勾勒着花槿露宽大月白色衣裙下曼妙身姿,心猿意马起来,可叹国孝期间不得行夫妻之事,在自己家里还能偷偷摸摸几回,可在这情况错综复杂的大运河上,仍是李翰林这种胆色的也不敢坏了规矩。
花槿露从绿釉刻花单柄罐里倒了一盏参汤递过去,李翰林目不转睛,接过来仰脖全喝了。
花槿露纳闷道:“刚炖好的,你不怕烫么?”
“啊?”李翰林这才感觉到从口腔到喉咙到肠胃翻江倒海似的灼热,忙捧起桌上已经放凉的茶壶咕噜咕噜灌了半壶。
末了,花槿露拿出帕子,给李翰林擦干滴在大胡子上的茶水,难得享受妻子的温柔体贴,李翰林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你有心事。”花槿露突然问道:“你这几天好像很焦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以前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这样的。”
触不及防下被妻子单刀直入,李翰林有些发懵,说道:“我。”
李翰林坐在榻上,目光阴沉,“我护送皇上去京城时,除了命魏国公府保护你和孩子,还有命一百名隐卫保护落玉,可最后落玉还是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抢走了,幸存的隐卫追踪到了扬州一个山洞,还动用兵符调出扬州卫所五千精兵围住山头,逼刺客放人,刺客死不投降,也不肯交出落玉求生路,在山洞里布下埋伏,同归于尽。”
花槿露大惊,难怪李翰林会如此焦虑,落玉是新帝心坎上的啊!他死了,李翰林怎么都难辞其咎!
“隐卫挖开坍塌的山洞,找到了落玉,他只剩一口气了,精神恍惚,他握着一个翡翠扳指,唱了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走了。”
这句词是牡丹亭《游园》一折最经典的唱词,或李在将死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在戏台上。
李翰林苦笑道:“好一个多情的杜丽娘,落玉这一走,按照皇上的脾气,估摸一辈子都记得他,既是一辈子记得他,就会一辈子记得是我的失职导致老情人的死亡,估摸无论我为皇上付出多少,他心里始终有一根刺,至于这根刺是长进肉里消失,还是长成大树对我从此忌惮痛恨,那就不得而知了。”
花槿露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皇后知道此事吗?”
李翰林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就是另个一个大麻烦了,落玉身边有我的隐卫,也有皇后的眼线,这个皇上都是知道的,他们夫妻两个也心照不宣。落玉被刺客抓走时,我的一百隐卫为保护落玉死伤大半,可皇后的眼线并没有出手相助,之后也没有去东宫求救。”
花槿露默然片刻,而后说道:“如此说来,落玉的死若传到皇上那里,皇上对皇后也会……心生不快吧。”
李翰林点头道:“我十岁就结识皇上,对其禀性有所了解,皇上他,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但是他确实是比其他皇子仁厚,又喜欢顾全颜面,所以我推断,他得知落玉之死后,肯定不会当即迁怒于我和皇后,但是心里……唉,当时我本来向皇上进言,说干脆将落玉藏在我们熙园里,有魏国公府精兵强将保护,肯定能确保安全。”
“可是皇上说,落玉喜欢自由自在唱戏,不愿被关在院子里金屋藏娇,还是不要拘禁他,多派些人保护就是了。我只好挑了最精锐的一百隐卫,可依旧防不胜防,落玉成了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