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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黄昏最后一抹亮色,墨染和秋漪就到了洪氏的宅院里。
刘婶子等几个婆子早在廊子下等着了。见了墨染和秋漪,上前就作了个揖,满脸堆笑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姨奶奶在屋子里等着呢!”
话音刚落,洪氏换了件衣裳,也就出了来。她小步儿走到二人跟前,对着刘婶子道:“赶紧给我温酒去!”
洪氏便又握着秋漪的手,笑道:“跟我来。”
待入了屋内,墨染看着满桌子的菜,就道:“姨娘果真热枕。”
洪氏就叹:“大少爷,我从来都是热枕待人的!只是,旁人不懂我罢了!”她叫墨染和秋漪坐下,与他们殷勤夹菜。刘婶子递来温酒,洪氏便站起执意为他们倒酒。
秋漪就道:“姨娘不必倒了,也请坐下吃菜吧。”
洪氏听了,也就坐下了,她握了酒杯,对着墨染和秋漪道:“为表我的心,我就先干为敬了!”洪氏说着,将杯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
墨染和秋漪见了,也各自喝了一口。秋漪尝出这酒是上回她招待过的桃花酒,就道:“姨娘,这桃花酒喝着,只更醇厚温绵了!”洪氏为人虽不堪,但做酒酿造的技艺,却是柳府一绝。
墨染听了,就又小心品了一口,方也点头道:“不错,此酒果然好喝。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却也尝过姨娘酿造的梨花酒和荼蘼酒。那两种酒的滋味却又和桃花酒迥异。”
洪氏听了,心里就升了一些感慨,因对墨染道:“说起来,那梨花酒荼蘼酒,我是多年不酿了。不想大少爷还记得这些呢。”
洪氏说完了,心里却又起疑。不是说柳墨染失忆了的么?怎么这样久的事儿,他却还又能记得清呢?初进柳府,她因知自己身份低微,见了柳府各处的人,的确都是极客气极小心谨慎的。柳府亲眷儿多,家了这样一个扬州瘦马出身的姨娘,要说给多少好脸子,也是没可能,不过都是依着礼数行事。这既然做了姨娘了,就只拿当姨娘的款了,要想和正主子一样的待遇,当然不行。
洪氏年轻,受不得气,又自恃有些才能美貌,见老爷将自己接进了府里,却只将自己当作一个无用的摆设,就再不碰她了。柳长风心里眼儿里,只有他的那位正室夫人。丈夫既这样做了,那些底下的奴仆丫头个个都是势利眼儿,见她日益失宠了,也都明里暗里地欺压她来了。洪氏的日子,过得就苦。她本以为府里老夫人是个德高望重的公平之人,便去找老夫人,斗胆将心里的委屈,告诉了老太太。岂知,老太太听了,不过安慰了几句,口里就开始没好话儿了。因告诫她道:“洪氏,念你年轻,我不和你计较。但你该知自己的身份。你不过一个姨娘,算来也不是我的儿媳妇,不是这府里的正人。你还要怎样呢?每日里穿金戴银有吃有喝的。和你以前的日子比,你可算是烧了高香了!这人呀,可是要知足。不然,贪婪得无厌,可是不好。”老夫人说着,又重重数落了她几句。
老夫人事儿多,且又要忙着女儿芙蓉的婚事,每日里还要迎来送往的,对于府里的一些琐事儿,就很不上心,因此就没个好脸色。
洪氏在老夫人跟前没得到好脸色,更是闷闷地回了房。因见了院子前后,雨一打风一吹,满地皆是落的红的白的粉的黄的花瓣子。洪氏怜及自身,便一个人悄悄儿地将那些花瓣子收拾起,用手绢儿包了,晒干了洗净了,取了坛子来,酿成了酒,用蜂蜜匀了调了,封存了,方才了屋子前的廊子下。待酿好了,这有事没事的,就在屋里喝上几杯,聊当解闷儿。不想这样一来,这制酒的技艺也就大增。以后,这洪氏无论见了什么花,都能信手做上一坛好酒的。不久,洪氏就怀孕了,因要好生静养,自不能喝酒,她便将那几坛未开封的酒遗忘了。
墨染五六岁上,因顽皮,有一日,来至洪氏的院子前儿,心好奇,却是喝了几口。这心里也就记住了。墨染看出洪氏面上的异色,就道:“好些事儿,我却是一点不记得了。但今日喝了姨娘酿的酒,也不知为何,只管将那往事唤出来。”
秋漪听了,就笑了笑,说道:“墨染,恭喜你,你终又记得一桩事情了。”秋漪说着,便又喝了一杯。
洪氏听了,想了一想,便也道:“你别个不记得,却是能记得我的,我心里却也真高兴。”洪氏说着,果然也仰头喝了一口。因又给墨染和秋漪夹菜。虽然如此,她心里要除去墨染和秋漪的心,依旧不会也不可能改变。
墨染就道:“姨娘你也吃。”秋漪喜吃素菜,荤腥的却是不大吃。见了洪氏殷勤,秋漪就道:“姨娘不用给我夹,我自己有筷子呢!”
洪氏有了二分酒意上身,方问墨染:“大少爷,你的身子骨,到底是怎样恢复了的?真正我也好奇,现在你不妨说出来。”
墨染听了,想着此事也不是不能告诉的。因就看了秋漪一眼,对洪氏道:“说来也是奇异。那谷底深幽,但风景却也别致。里头什么吃的也都是有的,其中更有那潭里的肥白的鱼,吃了那潭里的鱼,我的身子骨,在那谷底,渐次就恢复好了。”
洪氏听了,心里果以为奇,因就问:“是么?那鱼儿果有这样的功效么?”她沉吟想:墨染喝了十来年的毒药,虽后来不喝了,但身子到底复原得慢。但几日之间,他竟如常人完全一样的了,倒是不由她不信了。
秋漪就道:“我想来,除了那吃的鱼,却也找不到别的原因了。”
洪氏听了,心里低沉,因就假意奉承:“看来,大少爷您是因祸得福了!来,咱们且再喝一杯!”洪氏佯装替墨染高兴,便又趁势问墨染:“墨染,你这身子骨也好了,行动也自如了,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墨染听了,就淡淡道:“暂且也无别的打算。唯一希望老太太的病能尽快好起来!”他只想早些离开洪氏这里,回头去看望奶奶。
洪氏心里也就估算了一下,再过半个时辰,随意也就过来与她报信儿了。随喜既入了洪氏的贼船,胆惧过后,便也开始一心一意地与自己谋算起来了。
洪氏走后,同贵也就回了屋里。见随喜还不走,就问:“怎么了?这会子你该歇着去了,轮到我当值了!”因随喜替同贵代了好几次夜,同贵的心里感激随喜。虽她机灵,但这几日里,哪里能知道随喜弄的鬼?
随喜心里有病,哪里能让她去老夫人的屋子。因就道:“同贵,还是我去看着吧。你是个喜闹的,你还是去外头吧!”
随喜这样坚持,同贵就笑:“好。不想你竟这样好。看来,从前儿,我都是误会了你了。”同贵说着,也就出去了。想想,却有回头,嘱咐随喜道:“万一老太太醒了,你在她跟前,可是要说说我的好话儿。虽我没你看守的多,但到底咱们是一处的。”
同贵的意思,随喜也懂。她就点头儿道:“我记着呢。”
黄昏暮尽时,随喜依着红色的吩咐,觉得时辰儿也差不多了,她拿了主意,方才跌跌撞撞地出了来,口里只管叫嚷着:“同贵,同贵,你在哪里?”
同贵果然心大,这会儿,她吃了晚饭,觉得无事,因就去了静心苑后的几个小丫头子那里玩,听她们说着从府里各处打听来的琐事儿。
一个梳着双髻的十二三的丫头,就对着同贵神神秘秘地道:“同贵姐姐,听人说,那十来个卖到绮丽院的唱戏的丫头,昨儿个一下就死了两个!”
同贵听了,心里自然吃一惊。洪氏将那十二个唱戏的丫头,卖了去妓院,得了一笔银子,也不拿出来充公。刘婶子因顺利办了这桩事,以为得意。便人前人后地说了出来。洪氏听了,认为也收到了银子了,也就由着刘婶子传播。赵管家听了,心里愤懑,只是苦于无法告诉老夫人。
不想,那些个唱戏的丫头,下了轿子,发现自己竟是被卖入了妓院,哪里肯依?他们虽是唱戏的,因受了那唱词上的影响,到底有几分烈性子!一个个的,只是绝食撞墙,誓死不从。老鸨们招数用尽,还是不从,只得命人将她们好生看管,打算卖入远处的妓院。不想,因有一日看管疏忽,到底有两个丫头用腰带系着打了个结,悬了梁子自尽了。死人的事儿,总是传得极快。这一来二去的,那些底下无什么正经活做的小丫头们就知道了。
小丫头见同贵吃惊,就冷笑道:“就是死了!不想她们几个倒还刚烈!想从前在府里,只是横着看我们几个的!”
同贵一听,便知此事为真了。想了一想,就又叹道:“依我说,还是死了的好,死了的干净!她们这样清高,哪里看在那烟花柳巷卖笑度日的?”
小丫头听了,反而笑:“姐姐,你这话也是说错了?难道登台子唱戏,就不是卖笑么?”
同贵就道:“虽都是下九流,但到底唱戏并不卖身!”
小丫头听了,更是笑:“可是我听刘婶子说,说唱戏的只比娼妇还低贱几分的!还说死了,也就这样大的事儿,反正将她们卖出去了,既得了银子了,横竖也就和柳府无干了!”
同贵听了,就摇头一叹道:“咱们可也是下九流!刘婶子的话固然凉薄了一些,但要怪,也就要怪她们的命不好,没投好胎,没托生到富贵人家去!”
同贵既知道了,因就不想多问了。这个当口,就听前头随喜尖利的声音传来,倒唬得她一跳。因也不和小丫头们玩耍了,口里就道:“随喜叫我呢,我需过去!”
小丫头们嘻嘻哈哈的,听了就笑:“去吧去吧!既是你老公叫你,我们如何不放你去?”
同贵听了,就知她们说顽话儿了。这老公老婆的,原是从前她和随喜感情好时,两个人私下取的绰号。同贵不理这些,只管往前走,待到了廊子下,只见随喜慌沉着脸,与她一字一句道:“同贵,不好了!老太太归了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