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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贺知府先是一惊,旋即却又松弛下来,笑道:“呵呵,上差又骗我……”
“他是你的老上司了,于情于理你都该去送他一程。”王贤却缓缓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本官可以让你去吊孝,我有没有骗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可不是让人诳大的,”贺知府还是不信,站起身道:“既然上差让我去,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至少还能出去透透气不是。”
“是这个理。”王贤点点头,吩咐周勇道:“带几个人护送贺大人去藩台衙门吊唁,注意保护贺大人的安全。”
“是。”周勇应一声,侧身道:“贺大人,请吧。”
“……”贺知府这下愣住了,难道王贤说得是真的?登时有些不自信道:“大人真让我去?”
王贤闭上眼,挥挥手。周勇便催促道:“走吧!”
贺知府带着满心的犹疑,上了等在院中的马车,马车便驶出行辕,往布政使衙门驶去。
王贤又传唤下一个官员,然后如出一辙的,都让他们上了马车,往张春处吊唁。他是个能少费力气就少用力气的家伙,张藩台在那躺着,胜过千言万语,干嘛要跟这帮难缠的家伙多费口舌?
马车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贺知府却看不到外头的情形,因为这其实是辆全封闭的囚车。在车里,贺知府甚至想到,王贤可能要将自己秘密转移,反正就是不相信张春死了。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跟自己人报信时,突然听到一阵阵的哀乐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哭灵声。
贺知府的心咯噔一声,马车也应声停了,周勇打开车门道:“贺大人,下来吧。”
贺知府迟疑了好长时间,方颤抖伸手扶住门框,探出头去瞥了一眼。就这一眼,便看见往日里辉煌堂堂、封疆气象的布政司衙门,此刻白幡漫漫,挽幛层叠……贺知府眼前一黑,便再次晕厥过去。
不过这次周勇没那么客气,直接狠掐人中把他弄醒,贺知府缓缓睁开眼,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此刻他两耳嗡嗡直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翻腾——张春居然死了,张春真的死了!自己还靠能谁去?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最不愿想像,也从来就没有想到的结果出现了——张春居然死了……突然他撒开腿,朝衙门里疾奔过去,周勇几个赶忙紧紧跟上,以防他逃走或寻短见……
他们显然多虑了,贺知府进去衙门,便跌得撞撞直奔设在后堂的灵堂。灵堂正中摆着一具红木的棺椁,此时尚未封棺。他惨叫一声,不顾众人阻拦扑了上去,趴在棺材边一看,那穿着二品官服躺在里头的,不是张春又是哪个?只是此时他气息全无,面目僵硬,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贺知府紧紧抓着棺材,喉头格格作响,半晌终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号,接着便大放悲声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闻者变色!比张藩台的家眷哭得可惨烈多了,孝子贤孙拉都拉不住。
贺知府几度哭晕,泪都哭干了,还在那里干嚎,令不明真相的群众暗暗诧异,这贺知府怎么跟死了爹似的?莫非他和张藩台有分桃断袖之情的传闻是真的?
人们正在胡乱猜测,被羁押的官员一个接一个的来了,都跟贺知府一样,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弄得哭丧的人们都顾不上悲伤,光看光景去了……
好在哭得再猛,也总有哭完的一刻,周勇等人搀扶起哭瘫了的贺知府等人,一边一个架着离开了灵堂。这时候人们才回过味来,原来这老几位,不是在哭张藩台,是哭他们自己啊……
。
待贺知府被带回到行辕,再次出现在王贤眼前时,虽然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却好像老了二十岁。整个人都垮了,瘫坐在圈椅上,微闭着两眼,只见嘴动,不闻其声,就像患了痴呆症的老人一样。
看他这副情形,王贤和周勇面面相觑,这副药难道下猛了?这老小子不会傻了吧?他怎么这么脆弱?
好在没等多久,贺知府突然停止了喃喃自语,喉咙发出瘆人的咯咯笑声,缓缓抬头直勾勾盯着王贤道:“好!好手段!张春不是自杀,是被人灭口吧?”
王贤皱皱眉,隐秘的做个手势,示意做笔录的吴为停下。其实不用他提醒,吴为也不会记这句的。
“你不是要问么,我全都告诉你!”贺知府有些神经质的前倾着身子,大声道:“说张藩台是自杀的,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不是我瞧不起他,就张春那个胆小鬼,他根本没勇气自杀!”
“其实他是被自杀的,而太原城有这能耐的只一位,不是你这位钦差大人,而是晋王宫里的那位!我们的案子,皆因为晋王而起,都是为了给他擦屁股,才闹到今天这步!现在他却把张春杀了,必然是想壁虎断尾,让我们给他背黑锅,自己独善其身了!”只听贺知府自顾自的挥舞着手,歇斯底里道:“问吧问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扯上谁我就供出谁!”
“你活腻了是不是?”王贤眉头紧皱道。
“我没活腻,”贺知府一脸疯狂道:“晋王把张春害死了,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了,不为了家人我也得自救!问吧问吧,只要你敢问,我他妈什么都敢说!就是不知道上差有没有胆量听了!”
“我现在就问你!”王贤生性混不吝,岂能被个阶下囚镇住了,他拍案而起道:“汾阳知县赵常真,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因为他偷偷记小账,被他的长随……叫苟三的发现!”贺知府果然痛快道:“苟三禀报了我,我又禀报了张藩台,张藩台才下令把他弄死的!”
“怎么弄死的?”王贤追问道。
“那天送行宴会上,藩台臬台轮番灌酒,赵知县本来酒量就不行,一下醉得不省人事了。”贺知府道:“苟三扶着他回了驿馆,放到床上躺好,姓赵的口干舌燥要茶喝,苟三便将茶水里下了砒霜,伺候他喝下去。姓赵的喝了茶,不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苟三便用藏好的开山斧,砍下了他的头。本来他应该带着赵常真的脑袋到我这儿领赏的,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竟然逃走了。之后全省都在通缉他,至今下落不明。”
“他落在我手里了。”王贤有些得意道。
“怎么可能?”贺知府不信,旋即道:“是晋王送给你的吧?”
“不是,我自己找到的。”王贤有些无耻了,其实那苟三是走投无路,自己找上门来的。不过要不是他一直暗中努力,苟三也不会知道钦差在找他。
“上差还真让人不得不服。”贺知府竖起大拇指道:“人都说山西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在上差眼里却是千疮百孔,满是漏洞!”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罢了。”王贤谦虚道。
“呵呵,不过我们不是败在你手里的,我们是败在自己人手里的,”贺知府转转头,想看看有没有人在记录,可惜在他这个位置,看不见侧后方的吴为。“如果正常审问的话,问官接下来就要问,你们为什么要杀赵常真。罪员便回答,因为赵知县跟我们不是一伙。然后问官就会问,那你们一伙都有谁?”
“你是问官我是问官?”王贤断然截住贺知府的话头。他被这贺知府弄得有些心浮气躁,对付这种横下心的老官油,他还真是吃力。
“当然是上差了,可上差是问官,也得这么问,上差不这么问,就有问题了。”贺知府脸上浮现出淡淡嘲讽道:“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无非是谁先谁后。当然上差才入官场不久,可能觉着我是在危言耸听。但是上差,我虚长你十几岁,在官场上也混了二十年,有一句话要赠你,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呐!”
王贤眉头又皱起来了,这姓贺的方才还歇斯底里,一转眼又比谁都冷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不信上差你想想,我大明朝一品大员的年俸,折成白银才二百三十两,我知府当了一年,年俸还不到一百两。这点钱,也就刚够一家人吃饭的。可大明朝都是异地为官、本地为吏的。一个衙门里官就那么几个,吏却有几十上百人,且一个个浸淫多年,和地方上盘根错节,早就成了地头蛇。我们若是单枪匹马上任,还不被地头蛇欺负死?所以必须请上几名师爷,有管钱粮的、有管刑名的、有关户律的、有管文案的……总之,就算不想做一番事业、只想平平安安当官,也得请上若干自己人!这些开销,可都得自掏腰包,哪个的年金不得百两以上?更别说官场迎来送往、必要的排场……当官的开销大了去了。”贺知府絮絮叨叨道:“我那一百两银子,连一个月都顶不住。上差你说,在这大明朝为官,谁能干净了?遇到风浪谁不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