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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开始读书写字,云娘的时间越发少了,但于织锦上,她果真再不急了。闲了织上一些,忙时便不织,算着到了年底怎么也能得一匹纱,正是一百块帕子,如果能卖上五百两银子,也是不错了,正也够他们明年的开销。
不知于老板什么时候从京城来,也不知这荷花图他喜不喜欢。但是云娘却比先前有信心,觉得于老板一定会喜欢的,而且,万一他不喜欢,这荷花图也会有很多人喜欢,绝不会愁卖不出去。
这一日她正在家中做衣裳,听荼蘼说苏娘子上门拜访,急忙接了出来。
却见于老板跟在苏娘子身后也走了进来,拱手连道:“冒然来访,实在失礼了,只是我见了那帕子实在等不得,才来打扰夫人。”
云娘赶紧请进屋里坐了,又让荼蘼倒了茶,“我本来请苏娘子帮我请教于老板的,现在不想于老板亲自过来了,感谢还不及,哪里会觉得打扰?”
于老板便放心坐了,又令从人捧上几样京城的特产,“些须土物,还请夫人笑纳。”
云娘倒不好意思,只得收了,又问于老板京城的风俗,“那里与江南有什么不同?大家都喜欢什么礼品?”
于老板只当她好奇,便挑京城的风俗趣事向她讲了一些,说了半日闲话,于老板便从袖子里拿出云娘留下的那块帕子,“这样子的帕子,不论有多少我都收,价也都依夫人的,每块五两银子!也不知夫人现在织了多少?”
云娘听了,踌躇了一下方道:“我现在才织了几十块。”
苏娘子不由大惊道:“你这样好的手艺,怎么才能织几十块,我还以为你少说也有几百了呢?”
云娘胀红了脸,原因她哪里能说,只得推托道:“家里事实在多,过年的衣服要做,又要准备送回夫家的节礼,初二还要回娘家。”
“那也不至于吧?”苏娘子还是不解道:“谁家没有这些事情呢?”
云娘不好说太多,只得道:“年前我一定织好这一匹送到绣庄。”
苏娘子便道:“那才一百块呀!”
“汤夫人这般手艺,这般不是白白浪费了吗?”于老板顿足叹道,想想笑问:“汤夫人,你可曾听过江北的曹家?”
云娘摇头,“不知道。”
“我们江南养蚕织锦,而江北产棉,大家织的却是棉布。曹家便是江北人,有几百亩棉田,也是世代的官宦人家。他家的大夫人便是织布的好手,自从嫁过来后,亲自带领全家女眷仆女织布,日日不歇,勤织不缀,几十年便积累了百万家资,由普通的富足人家成了江北的首富。家里银钱充足,便又广开族学,这些年颇出了好些才俊,整个家族好不兴旺!”
“曹家阖族上上下下,个个对大夫人言听计从,竟要比祖宗还要敬上几分呢。就是外面的人,哪一个不佩服曹夫人的呢?”
于老板又笑道:“并不是我当面恭维夫人,汤夫人不仅手艺好,且天性聪颖,若是肯努力织锦,每年织出些新式样,虽只一台妆花纱机,便不亚于曹家几十台织布机!”
云娘听了不由得动了心,自己果然是有那样的本事的。而且如果真能令家里家外的人都尊敬佩服,那么该有多好呀!便又细细问了曹夫人的事情,于老板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江北曹夫人夸得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
不只云娘,就连苏娘子都听住了,又推云娘,“我娘说我性子急,绣工始终只能登堂,却不能入室,这辈子都如此了,我们家的绣庄只能靠我侄女光大。你却不同,手巧心思更巧,我瞧着一定会比曹夫人还能干。”
“我虽比不了曹夫人,但也想向她学学呢,”云娘略一思忖,便道:“从今天起我便多织些,等到于老板腊月里回来时再来取吧!”
于老板等的就是这句话,见状便起身道:“那我便不多打扰夫人了,等到腊月里,我再来盛泽镇收夫人的妆花纱。”
云娘送于老板和苏娘子出去,却在门前拉住苏娘子道:“可方便留步多说几句?”
苏娘子便笑,“你不留我,我也不走的,这许多日子没见你,想得很呢。”又向于老板爽快地道:“人我已经领着你来见了,话也当面说了,如此你便先走,我与云娘再说会儿话。”
于老板便点头笑道:“我早该知趣,让你们说些悄悄话的。”说着拱拱手走了。
云娘便拉着苏娘子,“我们进屋子里说。”
苏娘子摆手,“绣庄里事情多,我们就在这里说吧。”然后便主动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自然没有,要么哪里还是现在的情形?”
也是,苏娘子陪着于老板过来,完全与过去一样,只是生意上往来的伙伴,却没有一点的情谊。此时,云娘也不知先前自己劝的对不对,又想也许苏娘子就会如此孤老一生了,倒为她叹了一声。
“你不必叹的,”苏娘子倒是全想开了,“我那日听了你的话,越是想越是觉得我不能为了嫁人而嫁。于老板对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情谊,不过是觉得我年貌相当,又彼此知根知底,将来容易相处罢了。”
“我对他更是从没生过一丝情愫,且我家有绣庄,我也有手艺吃饭,并不图他的家业,嫁人又有何宜处?”然后笑道:“如果他回来了,而且还没娶妻,我却已经嫁了,我一定会悔死。”
“那日,我在娘的面前剪了一缕头发发下重誓,今生今世只等着他了,如果他一辈子不回来,我便宁愿如此终老一生!”
苏娘子其实不过三十岁,尽管守着绣庄,却从不描金绣凤地打扮,平日只穿着浅色衣裙,首饰用的也少,仿佛寡妇般地素净。
眼下云娘与她脸对脸地站着,就见她白晳的皮肤上已经有细细的皱纹,乌发中带了点点银丝,不由得叹道:“他可真狠心,过了十多年也不回来。”
“可是,当年毕竟是我负了他呀!”
然后她便一直在怪她自己,日日夜夜也没有安下心的时候,将自己弄得如此憔悴吧。
苏老板见云娘怜惜自己,却不肯露出伤悲,转而却笑道:“前几日我来过两回,却都遇到你出门,最近可有何事,为何时常出去?”
云娘便含糊地应道:“不外是一些应酬什么的。”
此时,苏娘子也在看云娘,乌发如云,发间一支珠钗,耳边两粒豆大的同色水滴形珠子,随着她说话珠钗轻颤,耳坠轻摆,乳白的珠子便闪出细润的光泽,在珠光映衬下,她秀美的容颜似乎比珠光还要温润动人。
今日的她只穿了最简单的红衣白裙,一丝纹绣都没有,却在腰间系着一条五彩宫绦打的络子,络子最下面依旧结了一朵珠花,整个人娇娇俏俏地站着,平白地便让人觉得河上的风也淡了,路边的嘈杂也没了,就连自己的呼吸也不由得放轻了些。
苏娘子不由得赞了一声,“这应酬倒是应酬得你越发娇媚了。”又笑道:“也是,你现在总算是官夫人了,与那些官夫人有些来往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还是奇怪:“就算多了些应酬,但也不至于没空织锦啊?刚刚于老板在,我不好多问,明明巡检司就你们两个人,家事也有荼蘼做,你每日只织两三个时辰都不成吗?五两银子一块帕子!比打劫都快,不是白白捡的吗?”
“你现在虽然嫁到官宦人家,可是官宦人家的夫人也有很多亲自置产的,于老板说的不错,我也曾听过。而且不管当不当官,银子可都是银子,你手里有的越多,底气便越足。”
又问:“刚刚我来的时候,也没听到织机声,你在做什么?”
云娘让她一连串的话说得愈发心虚,便只得道:“我正缝衣服,他过年穿的。”
“不如这样吧,把衣料送到我们绣庄里,一件衣服只要你几百钱,省了这时间,你要织多少纱不能?你若还是舍不得这工钱,我便白给你做。”
“不是钱的事!”云娘马上摇头,“他的衣服只能我做。”
“谁做的还不是一样?穿在身上都一样,况且早晚也要坏了做新的。”
“真不一样的。”云娘说了,却不与苏娘子细讲,她没亲身经历便怎么也能不明白的。只向苏娘子道:“如今我却明白了,你和于老板说的都很对,我再不懒下去,还是要多多织锦。”
“正是如此,”苏娘子便笑道:“织锦的事你可不要耽误了,白花花的银子丢了有多可惜!而且这可是完全的新样子,第一轮卖的价最高,又正好赶到大节下,等过了年价便要跌的,是以只看这两个月了!”
云娘便认真算了一算,“现在开始好好织,一定能织成三百个!”
“这就对了,”苏娘子抚掌道:“早织成了,也早些送到绣庄里,我们滚上一道边也要许多功夫呢。”
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云娘看着她的背影,背还是直的,头还是昂着的,便也放了心。苏老板看来从没把于老板放在心上,回绝了他亦不在意。虽然思念她的情郎,可又有绣庄的事操持,所以也能支持得住。
只是她无人的时候一定想着她的情郎吧。
如果是自己,面临着家族和情郎的决择,那会怎么样呢?
这样一想,云娘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幸运。有了一桩以和离结束的亲事,竟然还能遇到如此好的丈夫。
自己一定要珍惜啊!
正要关了门回去,冷不防被人拉住了手,“你躲我好久了啊!”
云娘看着陈大花,心道却道,终于被她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