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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院里最近新来的校书有些怪异。
且不说那女子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像是个痨病鬼,整日下不了床。就是那王孙公子包了几千几万两缠头红绡也未必见佳人一面。
这可把胡妈妈急坏了。勾栏是开门做生意,笑脸迎人的地方,再怎么娇贵的姑娘,落到这里,也只能降了身份,曲意逢迎。而这新晋的兰姑娘,却偏偏半遮着脸,一脸的苦相。
她说:“我要我的孩子!”
胡妈妈一想起这事,便觉头疼,那姑娘是半路上林子里捡来的,当时有一匹马相伴左右,还有个女娃躺在怀中。胡妈妈怕女子家里寻来,把那马儿遣散,女娃放进一只木桶顺水漂走了。胡姨娘还算有点良心,见那女娃生的倒是可爱,眉心一点朱砂痣煞是注目,心里想着:却是好人家的小姐偷怀孩子落了难,倒存了一点善心,把这姑娘带回了冷香楼。
女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衣不蔽体,急急地四下寻找衣物,胡乱穿戴好了,却想起女儿,急的手足无措,哀哀的唤着:“来人呐!来人呐!”却见大门反锁,花窗紧闭。
好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三两个丫头,迅速合了门。端了脸盆,捧了花花绿绿的衣物,弓着身,说是:“请姑娘更衣!”
“更什么衣?这到底在哪里?我的霜儿呢?”兰凝霜踉踉跄跄披散了头发,冲到门边,使劲的拍打着紧闭的大门,“快放我出去!出去!”
“谁在这里高声叫喊?”哧啦啦大门一把推开,一个妇人满头插花扭腰跨了进来。夫人约莫三十四岁,浓妆艳抹很是俗气,身上艳绿色薄纱裹着一团肥肉,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
妇人恰是冷香楼的胡妈妈。胡妈妈是久在风月场里打滚的人,那些姑娘起初到了这里,总是耍些性子,闹些小脾气,都被胡妈妈连哄带骗,一顿棒子,镇压的服服帖帖。眼前这姑娘,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胡妈妈眼珠子一转,上前先是抹一张笑脸,嘻嘻道:“姑娘,这里是西京鼎鼎有名的冷香院,你到了这里,可不作兴这般乱撞乱喊的!”说罢向着门口拍了拍手,早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壮大狗腿提着棍子罗列在老鸨身后。
兰凝霜一看这架势,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摸胸口,那坠子不知什么不见了,一张小脸霎时变得苍白。
“姑娘要找的可是这个?”胡妈妈举着一个坠子向着兰凝霜眼前一晃,坠子射出万点青光,兰凝霜一见,正是自己的兰花坠子,忙忙的上前要取,却被胡妈妈推手挡了,敛入袖中。
“求求您,这位大婶,快还我吧!”兰凝霜挂着两条泪痕,可怜巴巴的倚在门框上。
“这坠子对你很重要么?”胡妈妈看也不看身边的女子,把坠子轻轻从袖中抖出,捧在手里细细查看。
窗外又是落雪的天气,屋子里光线暗淡,胡妈妈招手,吩咐几个丫鬟取了一盏花灯,把坠子对着灯光细细查看,坠子青色莹亮,却是一块好东西!
“这坠子权且妈妈我替你收着,你以后要在这里接客,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边,若是被偷儿偷了去,岂不可惜!”说罢,一挥手,几个狗腿把兰凝霜棍子一架,兰凝霜扑地摔倒在地,胡妈妈抄起女子下巴,移灯细看:只见女子半张脸却有倾国之色,还有半张却……
“可惜了,如若不烧伤,倒是个美人胚子!”胡妈妈叹了口气,忽然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复又近前,把那兰凝霜细细打量一番,叫了一个小厮道:“快去,把七十里铺的张大夫叫来!”
打发了小厮,胡妈妈把那毁容女子带到后院,吩咐严加把守,一日三餐,需要小心伺候,众人领命各自散了。
兰凝霜的头脑昏昏沉沉,现在所在的屋子比起刚才静雅不少。红木桌子雕花床,华幔珠帘低垂,画案上铺展一卷宣纸,文房四宝齐全。
兰凝霜久违了这些东西,今日相见,反倒生出一丝可亲。她的沧桑太多,郁结于胸,不吐不快,笔下有千言万语,挥洒于方寸之间。她润笔,点下,纸上幽兰次第盛开,柔弱却隐隐藏着一丝坚韧,在雪中摇曳。
张大夫进来的时候,兰凝霜并未察觉。只听得耳边三呼:“小的张寿丞拜见兰姑娘!”兰凝霜缓缓回头,手中的笔猝然落地。
“张寿丞!你怎么会……”眼前的老头面皮紫红,佝腰曲背,背着一只木箱子,身上青布袍子灰尘噗噗。
“您是……兰才人!”张寿丞眯了眼,细细分辨,好久,才从女子的脸上分辨出端倪。
故国遗孑,逢在他乡,此中滋味,百味杂陈!
好久,张寿丞才回过神来,彼此诉说亡国后的流离,他们一家四口靠着卖药度日,一路漂泊来到这闲云城,儿子儿媳才到不久,城里瘟疫流行,双双不治而亡,老伴忧伤过度,不日离去,就留下他一个孤老头子守着药店,凄苦度日。
“现如今,这闲云城人都散了,也没人来看病,瘟疫过后,只剩下妓院还是人丁兴旺!我老了,哪里也不想去,就留在了这里!”老头的话里满是沧桑与无奈。
兰凝霜不知如何安慰。
张寿丞看了一眼兰凝霜,在这凄苦的境地,同是天涯沦落人,无话胜似有话。
老头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白色布包,小心展开,里面是各色胭脂,水粉,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东西。
老头苦笑一下,向着兰凝霜施礼道:“娘娘对不住了,老朽要在娘娘贵体上使刀子,娘娘万万忍受则个!”说罢,轻轻拈起布包里一把小刀向着兰凝霜那半张残脸刺了进去。
兰凝霜早就知道胡妈妈的用意,张寿丞没来之前,就有丫鬟通了气,说是让姑娘脸洗的净净,梳好了发髻,耐心等着,且给姑娘手里放了些麻沸散,说是动刀子时吃了不疼。兰凝霜此刻捏了药丸一口吞下,闭了眼睛,半张脸瞬间麻木。
刀像划开水面般游走,挑着皮肉,勾勒出万千风情,胭脂轻点,朱砂淡抹,张寿丞此刻却像一位画师精心打磨着他的这件作品,欠她太多,无力偿还,如今萍踪浪迹,偶然相遇,那张残脸深深刺伤了老人的心,他怜她似自己女儿般,他要为她打造最美的容颜。
“娘娘,且看!”老人弯下腰,取一面铜镜轻放于兰凝霜手中,黄铜镜中,映出一张绝美的脸!那不是残脸,是比残脸还要美上千万的脸!
这张脸,或许比起未损伤前还要美丽千万倍:一枝淡红幽兰顺着伤疤巧妙地攀爬,淡淡的胭脂晕染出氤氲,衬得雪白的肤色娇嫩欲滴,万千风情,却比原来倒要娇艳百倍!兰凝霜看着镜中自己的容貌,又惊又喜,她虽只脸儿已不能复原,但是对于张寿丞的一番美意,却是暗自欢喜。
“谢谢,张大人!”她向着老人微微颔首。
“娘娘,老朽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张寿丞拱了拱手,抬眼环视了一下四周,缓缓道:“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娘娘不幸,染身在此,万望多多保重!”老人的眼里溢出一丝眼泪,忙忙的擦去,道一声:“老朽告退!”脚步走的匆忙。
他是心伤了!兰凝霜缓缓跌坐在椅子上,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三日后,她成了冷香院鼎鼎有名的女校书。
一匹红绡半卷画,娇娘脸儿未曾露,却闻墨兰满室香。
从进入冷香院这一天开始,兰凝霜再次成为了墨兰。只是,这个墨兰和天界的墨兰已然云泥之别。
京城的轻薄子弟,浮浪公子早就把冷香院的门槛挤破,有的手里拿着画笔,嘴里嘀咕着:“求兰姑娘赐画!”有的财大气粗,早早的叫人抬着万两黄金,坐在冷香院门边,车马嘶鸣,皆是求画探美之人。
胡妈妈一见捡来的姑娘身价暴涨,脸上乐开了花,再三嘱咐着墨兰一定要细细挑选,轻易开不的口。胡妈妈最懂得待价而沽这个道理。
所谓“鸨儿爱钞,姊儿爱俏”胡妈妈一味的奇货可居,把个墨兰藏得严严实实,倒惹怒了闲云城的少城主云沧海。
这云沧海家中妻妾甚多,却是为风流公子,且又生的俊俏,最爱那风花雪月之事,那墨兰姑娘,芳华绝代,早就想一亲芳泽,无奈胡妈妈一味的拿事,实在是好不令人着脑。
一日,云沧海又被拒之门外,拂袖而去,恨恨道:“要怎样才可以一见墨兰姑娘!”
屋里亮起花灯,一个丫鬟缓缓应道:“铺十里红妆,相迎!”
“好,墨兰,你等着!”云沧海的眼里闪过一丝决心,手指在唇间一抹。
他一定要得到她!普天之下,还没有他云沧海得不到的女人!云沧海的眼里拂过一丝笃定,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捷起来。
十里红妆么?他即可办到!云沧海的脑中渐渐浮现墨兰的面影,那缕忧思,浅淡似烟,却把他的魂儿勾了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