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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启顺幽灵似的飘进屋,也不坐,只是立在屋中发着怔。范峥看她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皱起眉,但苦于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几度张嘴都未开口说什么。
看着她的背影,范峥忍不住想起了初见纪启顺时,对方身上的那股隐晦的傲然气度。她有一种预感,纪启顺一定会试一试。哪怕,会死。
范峥不知道那股莫名其妙的坚定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她也懒得知道。她只是冷着脸在心里暗暗为纪启顺叹了口气,然后悄无声息的带上了房门,转身向许守一的住处行去了。
她没有看见纪启顺眸中浓郁的不甘,她也不知道有一些人注定会并肩而立。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还长着呢。
纪启顺的住处位于碧潭以西的碧潭别庄之中,碧潭别庄是碧潭阁特别划出来的一块地方。专用来招待云游途经碧潭阁、或者来此拜访故人的修士们,和太虚门的游云客居大同小异。
因此,纪启顺距离许守一的寒池当然不会很近。以范峥出窍修士的脚程,也走了一刻钟的光景。而她给纪启顺带路时,因为对方魂不守舍,速度自然还要慢一些。所以,这一来一回之后,当她再次踏进观云殿时已经是三刻钟后了。
甫一入内,就看到许守一正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盯着纪启顺送来的玉符,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
范峥见怪不怪的走上前,一板一眼的向着自家师傅行礼:“师傅。”
“哦,回来了啊。”许守一匆匆看了她一眼,又马上把视线放回了玉符上。
“是,”范峥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许守一的腮,沉稳的说道,“那徒儿就不打扰师傅清修了。”她师傅有个习惯,心情一不好就要吃东西,心却越差就吃得越多。
如果许守一有胡子,估计都得给气得翘起来,她拿了个蒲团一把拍在范峥脚下:“怎么,还要我请你坐?”
范峥想了想,老老实实的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干脆利落的垂着脑袋认错:“徒儿错了。”语气沉痛,听起来十分诚恳。
许守一置若罔闻。
范峥知道这回师傅气大发了,但问题她到底在气什么呢?思索了片刻,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要是师姐在就好了,她最会哄师傅开心了。
可惜李乐山出去游历了,天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范峥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不知道师傅在烦恼什么?”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烦、恼、什、么?”许守一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小徒弟,一字一顿的问道。她颦了两道秀眉,怒道:“我还能气什么?除了余上善的那位好徒儿,我还、能、气、什、么?”
这下也不用范峥开口了,她拍着大腿就大骂了起来:“余上善怎么做人师傅的,自己的徒弟都不会管吗?不会管就不要收!她自己护不住自己的徒弟倒叫我们来给她收拾烂摊子,这不是耍无赖么!
你师姐辛辛苦苦把她徒弟给治好了一大半,结、果、呢!这丫头片子多管闲事,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情况,就敢多管闲事,以为自己的菩萨啊?哦不对,现在九阳宗的那群秃驴可也不干这些蚀本买卖了。救个人把自己搭进去这种事,我看也就余上善教出来的徒弟会去干!”
破口大骂过后,许守一面上的表情好了不少。她吁出一口气,还不解气似的加了句:“简直荒唐!”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是面上的表情却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令人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
范峥倒是能够看明白一点,以前李乐山曾经在私底下和她说过一桩许守一的往事。仿佛是许守一出窍时在外游历时遇险,结果被纪启顺的师傅、也就是余元卜救了一命。
她二人本来关系不佳,遇到那样的事情,余元卜没有上赶着踩她两脚已是厚道了。谁知道,余元卜竟然拼着受伤,也要将许守一救下来。所以许守一才会自认欠了余元卜一个人情,才会这么多年来不再和余元卜针锋相对。
范峥心里想着:师傅虽然嘴上骂的厉害,其实心里还是感激余道长的吧。
因为心里那样想着,范峥就不由开口说道:“若是徒儿,大抵也是希望有这样一个人,能够救我于水火的吧。”她这样开口,既是为纪启顺说话,也是为余元卜说话。
听到徒弟这样说,许守一马上警惕的看了她一眼:“你可别学她们,不然不用你去作死,我就先给你个痛快,总比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给折腾死来的好。”
范峥忍不住笑起来:“徒儿倒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这是实话,她虽有些佩服余、纪师徒两个,但却和自己师傅一样不喜欢搀和到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许守一满意的收回视线,可一看到那块玉符却又皱起了眉。
范峥虽然不善察言观色,但到底是在许守一身边长大的,见自家师傅这幅脸色,自然能够猜出一二分:“不知师傅在苦恼什么?可是和这玉符有关?”
许守一没想到小徒弟会搭话,有些诧异的“嗯”了一声。又思索了片刻,终于解释道:“余上善十分看重那丫头,若是她硬要试最后一炉,怕是十死无生,只希望她能把我的话听进去才好……”
说到这里,话音忽的一顿,许守一若有所思的望向碧潭别庄的方向。范峥见她这样,也不由扭头望去。殿外一片静谧的黑,看不出什么端倪。她想要说什么,却被许守一挥手制止。
许守一起身走到窗边向远处眺望,语气沉肃:“回去休息罢。”
闻言,范峥先是一愣,随即静默的行了一礼,悄声出了殿,行往自己的住处了。
翌日清晨,一道传音符落在范峥门前。
坐在静室中的范峥从修炼中醒来,轻轻一招手将符箓摄入手中。
符箓燃烧间,一道富有质感的女声从中传了出来,话音中仿佛还含着朗朗的笑意:“贸然相扰,还望范道友见谅。只是不知道友现下可有空暇?我仿佛……迷路了。”
范峥找到纪启顺的时候,她正屈着腿坐在水边怔怔出神,道袍的下摆在礁石上铺了一片。这是一个太过闲适的姿态,不该是一个将死之人所拥有的。
恰有清风带着水汽扑来,扑散了空气中的燥热暑气,也撞在小巧的铃铛上,扬起一串悦耳的铃声。
纪启顺自然而然的转过头来,向着范峥微微一笑。那样子,好像她本就该坐在那里、范峥本就该站在那里、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
范峥被她看得一愣,竟然也回了她一笑。她本来生的就很好看,只是总是冷着张脸让人亲近不起来。一笑之下,就好像是高山的冰雪骤然消融、春光乍泄。
这时候纪启顺忽然就想到董妙卿曾对徐乐道说的一句话:“徐师侄这么漂亮,为什么不多笑笑呢?”虽然觉得这句话仿佛也很适合范峥,但到底有些轻佻了,再者……
她动作轻巧的从礁石上跳下来,向着范峥一拱手:“又给道友添麻烦了。”
范峥此时已敛了笑,又是那副满面冰霜的样子了:“客气,那请道友随我来吧,我带你去寻师父。”
“劳驾。”纪启顺客气的又一拱手。她看着范峥有些瘦削的背影哂然一笑:再者,范峥和徐乐道可不是一路人。
范峥的冷漠是出于天然,就好比极北的玄冰怎么也不会变得炙热。而徐乐道——纪启顺忽的有些黯然,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完成与徐乐道的一战之约呢?
她抬头看向头?的广阔天空,微微一笑,会有的。
一路跟着范峥往寒池走,纪启顺才发现自己完全走反了方向。寒池在碧潭别庄的东南方向,她却一路往西走,可不就得迷路么?
当纪、范二女踏入观云殿的时候,许守一已经坐在蒲团上了。行过礼后,许守一看了纪启顺一眼——恩,除了面色不佳之外,神情、姿态都看起来不错,应该是已经想明白了。
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你可想好了?”
纪启顺恭敬应声:“是,接下来要劳烦前辈了。”
果然——范峥心中这样想,随即太阳穴一抽,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家师傅,唯恐她老人家当着纪启顺的面就发作起来。然而许守一并没有显露出怒色,只是叹了一口气,仿佛还带了些了然。
她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可想明白了,我纵然再善岐黄,也无法起死回生。”
纪启顺抬起头脸,面色郑然:“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许守一见她面色坚定,没有一丝勉强,仿佛磐石不可动摇。便有些怅然的叹息道:“你和你师父很像。”
纪启顺闻言一愣,随即就见许守一扬眉笑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看到你们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她容貌昳丽、雪肤花貌,若非是一身极盛的威势,说她与纪、范二人同龄怕都没人不信。
故而纪启顺十分诚恳的答道:“前辈过谦了。”
许守一闻言大笑起来:“余上善明明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收的徒儿到比她会说话多了。”她心情大好的朝纪启顺摆摆手:“去,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摘了好好收着,回头弄没了我可不会赔你。”
纪启顺一愣:“前辈此话怎讲?”
许守一意味深长的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哦,对了,这件衣服可以留下。”
纪启顺并没有贴身携带贵重物品的习惯,所以听到许守一的话后,便直接将储物袋拿了出来,交给一旁的范峥代为保管。
“好了?”见纪启顺点头应是,许守一便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那么小心,现在我们出发——”话音未落,她便忽的画作一道疾风将纪、范二人一裹,冲天而起。
片刻后身周清风散去,纪启顺于一片潮声中立定,睁开眼便见到一朵巨大的浪花奋力拍击在脚下,飞溅出一片雪白的飞沫。风声裹挟着海洋特有的咸腥气味将她的衣袂袍脚扬起。
她退后一步,旋身环视身周——这竟是一块孤立于海上的礁石!
石面高出海面仅仅五、六寸,而她的活动范围,不过几步!
一道锐利的风裹挟着许守一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准备好了就打开它,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话音落下,疾风也四溢消散。
同时,一个玉盒从风中落下。
纪启顺接住玉盒,扬声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回答她的,只有潮声。
隐匿于暗处的范峥忍不住问道:“师傅,我们就这样?”
许守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你以为?”
见得不到回复,纪启顺只得打量起手掌中的玉盒来了。其大小不过寸许见方,做得极为精巧,一丝缝隙也无。她真苦恼于要如何打开,就觉掌中忽的一震。
定睛看去,便见玉盒的盒盖忽的弹开,七朵火苗从中飘了出来。火苗都只有指甲盖大小,但却都十分晶莹灿然,十分可爱。其仿佛与纪启顺有什么联系,并不各自散去,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规律围绕在她身周。
纪启顺的视线扫过身周的火苗,不知为何忽有一股不祥之感从心底冒出。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头?的天空,这才悚然惊觉片刻前还蔚蓝如洗的天空,不知在何时竟已成为了一片浓黑的滚滚铅云!
银蓝的电蛇从云中蓦地蹿出,在海面上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半个呼吸后,惊雷才轰然在耳旁炸开。
与此同时,纪启顺身周火光大盛。那七朵精致小巧的火苗竟然猛地蹿高,在她身周燃起一片火光!
然而,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一片酝酿了许久的旋风将她当头笼罩,暴风衔住烈火冲天而起,像是一条要击穿苍穹的巨大火龙。
远处的范峥瞳孔猛地一缩:“龙吸火?”
许守一的面色罕见的凝重:“要是只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这时,置身于风火之中的纪启顺已经觉出了不对,狂风不断地撞击着她的身体,仿佛想要越过她的骨血直接钻入她的经脉——狂躁,而又锐不可当。
一股劲风重重的撞过来,纪启顺被拍得吐出一口血沫,咬牙喝道:“天地灵气!”这不是什么来得很巧的风,这是纯粹的天地灵气!
修士在引气之前是接触不到真正的天地灵气的,虽然他们可以通过观想与天地建立玄妙的联系,从而将天地灵气化为自己所用。但是他们说掌握的天地灵气实在是太过温和了,和真正充斥在天地间的灵气根本不能相比。
就连一些引气修士不留神的时候,都会被锋锐狂躁的天地灵气所伤,何况纪启顺这样一个尚才出窍的修士呢?
她竭力运用身上仅有的一点少的可怜的灵气抵御着天地灵气所化的可怖狂风,幸而有身上的道袍,不然恐怕她会在瞬间被狂躁的天地灵气撕成碎片。然而身周的烈火竟然越过了衣物,直接在她的身上燃烧起来。
纪启顺在烈火之中仰首长啸,她感到火舌缓慢的舔蚀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血肉,像是漫长的酷刑,又仿佛是有意的淬炼。
但是此刻,终于有一丝天地灵气破开了她的防御,像是一只掉在了羊群里的狼,猛地窜入她的经脉。马上,就有更多的天地灵气从缺口涌入。它们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强行拓宽狭窄的经脉,将久积的杂质用力挤出,挤挤挨挨的向着丹田涌去。
附在肌肤上的火苗觉察到冒出来的杂质,便马上将其吞噬,然后更加热烈的燃烧起来。被燃烧过的肌肤并没有变得焦黑,反而由内而外的显露出一种坚韧的、白玉一样的质地。
但是经脉被强行撑开的痛苦令纪启顺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她也没有注意到,那些被拓宽的经脉中残留着不少极为纯粹的灵气,而且那些经年积累在体内的杂质也被火焰吞噬一空。
这漫长的折磨持续了三天之久,久到许多金丹以下的散修都聚集在了东海上,议论这难得一见的奇观。只是碍于许守一散发出的强大威压,才不敢上前静观。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火龙还有的烧的时候,风火中心处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强劲的气浪以纪启顺所立的礁石为中心向四周扑去。许多修为略差些的散修甚至没能在空中站稳,纷纷下饺子似的掉在了海里。幸亏修士不至于淹死,不然看热闹结果把自己的命给交代出去了,倒也太好笑了些。
火光渐渐熄灭,一个人影从中显露出来。众人皆屏息而望、翘首期盼,满以为是什么高人出关了。却见一个出窍巅峰的女修凌空而来,散开的黑发在风中飞扬,身上的青纱道袍猎猎作响,像是一只浴火重生的朱雀。
围观的众人几欲绝倒,深觉上当,瞬间失了兴趣作鸟兽散。
纪启顺弯了弯眼睛,浑不在意的样子。
在这三天之中,她的收获不可谓是不小——烈火淬炼了她的肉身、锤炼她的灵魄,天地灵气强行拓宽她的经脉、以重压重塑她的丹田,而方才那场轰轰烈烈的爆炸,则是残留的天地灵气在她的各处窍穴炸裂,将其一举打通!
现在,她的肉身、灵魄、经脉、丹田,无一没有达到最佳状态。
许守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恭喜你,活下来了。”
纪启顺转过身向着许守一深深一揖,几乎到底:“多谢前辈相助。”
她的语气极为诚恳。因为,若非许守一将她带到海边以五行规则压制烈火,她恐怕不会这么轻松。若非许守一提醒她将贵重物品摘下,她这些年的积藏恐怕会被暴烈的天地灵气撕碎。若非许守一令她留下道袍,或许她连一时半刻都挺不过。
许守一摆了摆手:“举手之劳,称不上什么相助。倒是你,竟然借助天地灵气一举达到了出窍巅峰。原以为是十死无生的困境,不想竟是一出绝地反击。”说到最后,她的面上竟然露出了一抹赞赏的笑容。
“多谢道友,”纪启顺接过范峥递来的乾坤袋,从中取出一只木簪利落绾了一个道髻。这才恭敬向许守一道:“前辈谬赞了。”
许守一饶有兴趣的一挑眉,笑道:“你现在已经是出窍巅峰的修为了,距离引气不过一线。差的,不过是心境上的积累、感悟。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一枚丹药,助你一举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