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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激荡,漩涡般的灵力席卷着整个观禅天宗,广阔的苍穹被弥漫的黑雾遮掩了个彻底,世界如同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盒子,无数人在其中成为游荡的魂灵。
如烟如雾的黑暗中,两道气流一青一黑地在顶端对冲着,神秀骑着白鹿,身边漂浮着数不尽的青莲,向着莫善步步紧逼。而在他之下的两丈处,秦衡萧正如一只飞鸟一般轻跃而起,剑光宛如一条银龙破空斩去,张默海迅速往后半仰躲过霍孚远的凶猛一剑,手上冥泉剑顺势往后一震,剑气与秦衡萧相对,缠住了那银龙,电光火石间又瞬间立起身子借着剑气头朝下往上一跳,正好错过魏先邪的攻击。三道剑气在他跃起的那一刹那在中间相撞,铮得一声,如重钟一响,人人震慑。
不断的剑鸣穿插在玉仙宗的琴声之中,抱琴的仙子们玉带飞扬,在四处连成一片就如无数面飘扬的旗帜。她们婀娜的身姿伴着时而激越时而悠扬的琴声轻快敏捷地飞动,琴身洒下万千金点,为厮杀的修士平复部分伤口。
没有一处不在酣战,在玉仙宗刚到之时,梅慕九便借着这股势头挣脱刃雨,以腾挪虚空之力,以身承载着那极其沉重的鬼气,将黄泉生生挪开扔进了深渊。在他还是元婴道尊时,便能劈开瀑布来去挪移,此时自然早已不同以往,虽不说移山挪海,但在这能瞬间修复的状态下也可硬撑着把那祸害苍生的鬼河扔进原处,再不得见光。
痴仇见他竟有此大能不禁也慌了一下神,然而转瞬间就赶忙连退几步躲过梅慕九浮光掠影般快速的身影,一不留神就被划去了几道血痕,算是被他还了一报。梅慕九在空中一个转身又执着羽扇冲了回去,带起的风声真如破冰之声一般,凛冽而凌厉,他额上的金印渐渐浮起,像一轮太阳一般金光耀眼。痴仇一眯眼又没来得及躲闪,胸口连中几招,吐出一口黑血。只见他手上青筋暴起,立即从怀中又取出一件物什,刚一取出就邪气得令人心惊。
“其名为鬼车,夜载百鬼凌空游。”痴仇吃吃地笑,一面将那黑色物什往上一掷,但听一声尖锐的鸣叫,鬼气涌动,那物什竟猛然化成了一只巨大的黑鸟,背上载着数百黑影,十个巨大的鸟头叫起来千声百响,尖喙一张便吐出可怖的青蓝鬼火,火光到处寸草不生。
梅慕九突然从丹田处生起一股寒意,瞬息间就遍及全身,使他再也动弹不得,看着鬼车朝着自己俯冲而来,竟连手都无法抬起。
“这里我一人足矣。”秦衡萧偏头看见这幕,瞳孔紧缩,忙沉声说道,魏先邪闻言与霍孚远便也不再恋战,赶忙在空中几个踏步从鬼车巨翅下穿过,一把揽住梅慕九往边一闪,堪堪避过那道激射而下的鬼火。
见梅慕九暂时没事,秦衡萧松了口气,脚下一转,挡住张默海趁他分神猛斩下来的一剑,眸中精光一闪,身姿犹如蛟龙般一个旋身就到了张默海身后,宵断击向他的后颈,被他又一个半仰斩了个空,两人随即又激斗起来。
冥泉剑厚重,每一招都带着石破天惊的阵势,高高在上的威压几度将剑身都压得弓了起来,但一弹起来又有出其不意的威势。而宵断则轻快逍遥,如一尾游鱼般在冥泉剑边游戏,再重的威压都压不到它的一点尾巴,反而回回都猜测不到它的踪迹,使得冥泉剑渐渐开始有些狼狈了。
此时天下大部分宗门都已经到了,两边终于有了势均力敌的势态,但怎奈鬼车在空中一个盘旋便总能让莫善一方乘上不少上风。
梅慕九被魏先邪贴上符纸后便活动自如了,他与霍孚远一面应对着痴仇的攻击,一面为魏先邪打着掩护,将魏先邪隐藏在鬼车十双眼睛的目光下,也是气喘吁吁,一刻都不能松神。
“小心!”玉仙宗的宗主楚玉娘莲步轻踏,一道红影在鬼车身上疾闪而过,红绸掠过,带过几个女弟子,与此同时鬼火落下,正是她们方才站着的位置。
“多谢宗主!”仙子们也被吓得不轻,跟着楚玉娘到了岑裕身边,楚玉娘高声喊道:“梅宗主!你们只管弄死那个怂货,这破鸟,归我管了!”
梅慕九羽扇挡住痴仇的灵力,抽空回头一笑道:“好气魄,那便交给你了。”
“玉娘,还有我呢。”岑裕为她清扫去身边又扑过来的鬼影,故意笑道。
“你便打这些喽啰就好。”楚玉娘斜看他一眼,就转过脸,剑身笔直地对准了还在耀武扬威的鬼车,红绸猎猎,使她格外美艳。
岑裕看着她放心交给自己的后背,也不禁舒心一笑,然而转目的那一刻,脸上却只剩下寒霜了:“谁也别想接近她一步!”
鬼火丛生,冰凉彻骨的火焰烧得人痛不欲生,只是接近便疼痛不已,动弹不得。这时秦衡萧看也不看,宵断一指,白光便挑去数束鬼火,同时腰身一移,闪躲开来,剑芒到后又立即转向朝他飞去,然后不出意外又被击成碎片。
他们至此已然对了万招了,互相出招拆招,瞬息间便数招已过,就是两剑之间都燃起了滋啦滋啦的火花,张默海一抬眼就看见映着火光,格外坚毅的秦衡萧的目光。他们两人额上俱都有了点细汗,但秦衡萧却始终没有喘气,湿了的衣袍紧贴着他鼓起的肌肉,看起来愈发有力而英俊。
“倒是我小看你了。”张默海低声在他耳边嘲道“我总是忘记……你就是我一手造出来的剑。”
秦衡萧扯了一下嘴角,剑一用力,震退这人几步,冷声回道:“我的魂不是你给的,命也不是你送的,与你何关?”
“你身上的血……可都是我一点点灌进去的。”张默海紧紧握着剑,随时准备着下一次进攻“后卿剑啊……谁曾想到我们会有今天?”
秦衡萧抿着唇,再不说一个字,任着他自说自话,手上的剑却越来越重,两人的缠斗霎时间更加激烈了,只剩两道幻影交缠,剑鸣阵阵,如金鼓齐鸣,剑风四扫,挥散无数鬼火。
他们都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只知道要打败对方,甚至连身处何处都再也无法顾及,全身心皆与剑融为一体,身随剑动,剑与身动,两方都不露一丁点破绽,转眼间便又是万剑已过。
剑芒大闪,秦衡萧被迫震退数丈之远,张默海提剑,缓步走向他,脸色阴沉却带着些微笑容:“游子?再逍遥的游子,于帝王来说不过蝼蚁,君要臣死,臣可是……不得不死啊。”
“打了这么久……也到时候了。”张默海说着,冥泉剑果然发出了嗡嗡剑鸣,随着他的举起,剑身旋起了黑风,一股仿佛要将天地掀开的威压从剑中散出,压得鬼车都不得不往下飞去,十个头都畏缩起来。
秦衡萧心中一凛,心道难怪他始终不尽全力,剑也用得不重,想必是一直在汲取鬼气,只等这必杀的一招。
但……
“帝王不过借人之威,孤身的皇帝,何足为惧。”秦衡萧冷笑一声,摆好了架势,就等那一剑下来,他好迎头而上。
张默海闻言压着火气,气焰却又涨了数丈,鬼气已满,剑纹都勾出了绚丽的光芒,澎湃的灵力涌出,剑气惊天动地地翻滚着。此前他严谨的剑法骤然间变了个样,变成了倾天暴雨般的无规无矩又宏伟嚣张。
就连风都在他的剑前有了形状,天地间扭曲起来,滚滚气浪都像从他的剑中发出来的一样,这一瞬间张默海手中就好像执掌着整个天下。剑身的纹路流淌着每一条江河,笔直的剑身就是那坚硬的山脊,绽开的剑芒都是日月星辰,仿佛剑一落下,这个天下就将瓦解一般。
一些鬼修都忍不住停住动作,怔怔地看着那或许足以毁天灭地的一剑。
秦衡萧屹然地站在原地,就连头都不曾偏过一寸,剑离他越来越近了,威压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压迫着他挺直的脊梁。
这只是一瞬间。
只是一瞬间。
然而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就连他灵智未开时在血池中的景象都一点点地映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是剑,也曾在人间游历,他当过游子,也见过君王,他暴戾过,也仁慈过,甚至在屠界挣扎厮杀了千年。
他也曾经是个破落行宫里的王。
“论孤身作战,你远不及我。”秦衡萧低声道,剑已然到了他面前,他非但没躲,反而举起自己那把乍看起来都要渺小秀气许多的宵断,白光绕在他的臂上,他的目光中没有悲壮,只有决绝。
“去和阎王说吧!”张默海咆哮着,额上青筋暴起,冥泉剑承载着天地的重量,沉沉压下,但又快得惊人。
然而话音刚落,他的剑却停住了。
冥泉剑下,秀气的宵断,颤颤巍巍地横挡住了它,尽管连剑鸣都有些可怜了,却依旧死死地支撑住了。
“可笑!可笑!”张默海又是一股灵力送入,宵断猛地鸣叫一声,秦衡萧忙在它断之前松手,冥泉剑看准时机,继续斩下。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张默海瞳孔一缩,他眼前……那个英俊无匹的,早该是个死人的男人,竟敞开胸膛迎着冥泉剑送了上来。
就是这一怔神,冥泉剑偏了一寸,刺入了秦衡萧胸口正中,从他的背上穿出了几寸,然而就在此刻,张默海的余光处看见宵断高高扬起,带着几乎不亚于他的剑气,削向他的脖颈。
“该死!”张默海连忙抽剑躲闪,却来不及了,秦衡萧的左手紧紧抓着冥泉剑,连着他的手一起死死抓着,宵断则果断地,利落地,斩了下来。
张默海是侧着身倒的地,连着他被松开的剑一起,从高空重重坠落,紧接着被从天而降的一剑刺穿丹田,奄奄一息。
这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结局却天翻地覆。
玉仙宗的琴声为秦衡萧恢复了一点皮肉上的伤口,却再也无法恢复他体内的重伤,但秦衡萧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了一点,却毫无受过伤的模样,依旧直直地站着,看向满脸不甘与不可置信的张默海,无悲无喜地道:“自古君王都太惜命,太过惜命,反倒被拖累。”
张默海提了提嘴角,呆呆地看着被黑雾遮掩的苍穹,缓慢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死了,秦衡萧便不再看他,转身朝梅慕九飞去。
就在张默海倒地的这一刻,梅慕九正好一扇割开痴仇的咽喉,将他的头颅一同扔入了深渊,霍孚远再一剑挑起他的躯体,丢进了鬼车嘴中,这下,就连尸骨都被吞了个干净。
秦衡萧的到来使得进展更快了一步,楚玉娘踏着剑上的红绸跃到了鬼车背上,岑裕便也跟着她上去,剑光一扫,背上为非作歹的鬼影就少了大半。
只见一道红影在鬼车身边蹿来闪去,每一次闪动,鬼车都要歪歪斜斜地栽一下却始终不曾伤到它分毫。
“这里!”魏先邪终于在他们的掩护下布好了阵,一咬舌尖,往阵眼吐去一口血液,楚玉娘立马一剑戳进鬼车正中的头顶上,逼着它往下飞去,进入阵中时更是用红绸缠住它的脖子,死死勒着控制着它的方向。
刚一落地,魏先邪就和霍孚远一起催动了阵法。
鬼火般的青蓝光芒染遍了大地,阵法中骤然生出无数条人头粗的铁链,像群蛇一般从四面八方束缚着巨大的黑鸟,它被铁链禁锢得挣动不已,却无法动弹,口中吐出的火焰都无法烧断这链条,急得它不断鸣叫。然而来救它的修士也不过飞蛾扑火,来一个便也被关一个。
“趁现在!”魏先邪喊道。这阵法很快就会消失,着实不能迟疑。听见他的喊声,众人都立即将灵力送了进去,魏先邪借着这股强大的灵力,口中念决,眼中精光闪闪,手上动作不停,只见那铁链越来越紧,越来越多,最后竟成了个铁箱子,只消片刻就缩到人手大小,再一息间就消散无影了,到处散着的鬼火随着鬼车的消散也都消失了。
梅慕九刚想稍稍休息一下,却看见神秀竟已打到了后卿面前,佛珠变得极大,似乎也想像铁链一样把他缠住,但他却没看见后卿的掌,正在击向自己。
“有诈!”梅慕九立即冲过去想救他,却见神秀轻轻抬手,制止了自己。
砰得一声,这个单薄瘦弱的清秀和尚,立即便被那重重的一掌直接击落到了宝殿的屋顶上,嘴角都溢出了一缕鲜血。
莫善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得手,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恍恍惚惚地走到神秀身边,轻声问:“你是还我一掌?”
神秀还是那副庄严宝相,满面慈悲:“不还你,还天下人。”
“……”莫善面部渐渐扭曲,突然仰头笑起来“好……好一个还天下人!我非要……把天下人都杀尽给你看!”
神秀轻轻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极白的僧袍蹭去嘴角的鲜血,显得极为刺目。
他不让别人插手,众人便只好让他们继续。许是受过一掌的缘故,神秀终于开始不遗余力起来,一招接一招,一招比一招凶狠,有一瞬间都不像一个和尚那般慈眉善目了,眉眼间皆是英气,就是莫善,都不禁怔楞过好几次。
“你最厌恶魔,现如今你视若珍宝的宗门,天下都被魔气侵染了,怎么样,恶心吗?厌恶吗?”莫善一边攻击,一边癫狂地笑着。
神秀只是古井无波地打着,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说到极过分处时也不过眨一下眼睛,始终没有动摇过分毫。
黑白相接,交缠错开,就如他们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缘分。
“你一生不过就是想飞升,杀了我就可以飞升了,我这师弟,可真是仁至义尽,你说你飞升后,会想起我吗?”
莫善还在不知疲倦地挑逗着,而这次,神秀却回应了他。
“我不会飞升。”
“……”莫善猛地一愣,他看着面前如旧的,平静地令人厌恶的和尚,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
神秀却不再重复了,佛珠就像枷锁一样飞去,紧紧锁住莫善,他们突然离得极尽,近得几乎能数清对方的睫毛。莫善突然想起,他们上一次这么接近,还是他刚进宗门时和他同寝的那一晚。
但快很那丝心软就被魔气掩盖了,他的眼中血红一片,手扯着佛珠,怒吼一声,就扯断了线,珠子纷纷落下,神秀垂下眼睫看着那断线,吐出一口气,只见断线霎时间就化成了一柄极细的软剑,再次缠住了莫善的脖子。
其实这远不能伤害他,然而神秀却不知使了什么,那软剑他怎么也挣脱不开,甚至越挣越紧,剑刃深入他苍白的肌肤,勒出了数道血痕。
神秀不知从哪又拿出了一串佛珠,他转着佛珠,低声诵起了佛经。
莫善本还是嗤之以鼻的,谁知随着他的念诵,渐渐的天地间都响起了那诵经的声音,真如众神都站在云端看着自己一样。
他的头开始痛了,全身都开始难受了,好像有人想把他早已染黑的心给强行洗刷白一样,难受得他真想一死了之。
“够了……够了!”他痛苦地咆哮,脸猛然间扭曲地不成人样,眼睛都像是火焰做成的了,身体泛起了青黑,竟在极其的痛苦之下,直接化魔了。
神秀这才震动了一瞬,念诵声越来越大,软剑越勒越紧,他紧紧盯着莫善,就见他痛苦地看着自己,两人对视,莫善好像是想趁自己理智尚未消散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他挣扎着,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是否……对我有过一点点……一点点也好的心意?”
神秀张了张嘴,终只是闭目道:“阿弥陀佛。”
“……哈!哈!哈……”莫善生生被气笑了,就在话音落下时终于完全化了魔,就连身体都变大了许多,拔高到了两丈有余。
这下众人都忍不住了,纷纷杀了眼前又涌来的鬼修,前去助神秀一臂之力。
这一场打了着实不知多久。
日月升了又落,血腥气逼得人们头昏脑涨,终日在黑雾下使他们几乎都快忘了光是什么模样。
卫璿早已被莫善打成重伤,前去救人的卫子玹也讨了一掌,灵力散了大半,其余人也都带了伤,两边都已经疲惫了。
神秀看了眼还在手上缠着的佛珠,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咬破了手指,血液滴在佛珠上,霎时间金光从佛珠上绽开,莫善怒吼着往后退了一步,双眼一眯,就见莫善踏着青莲疾冲而来。
他向来都是一个既在框架内又不守规矩的和尚。他不喝酒,也不碰色,不食荤,每日晨钟暮鼓念佛练功,做得比谁都标准,心怀天下,比谁都虚怀若谷。但他却也能比谁都狠,一旦要杀生,从来没有一丁点犹豫。
这一回,他更不像一个慈悲为怀的圣僧了。
他竟把宝殿都给生生拔了起来,满身鬼神都不敢接近的杀气,把自己和宝殿都决然地扔了过去,那般同归于尽的姿态,就是他的徒弟都不曾见过。
只听天地间那轰隆隆的巨响声响了许久,沙尘飞扬,谁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待到烟尘一散,就见观禅天宗一片狼藉,神秀则正浑身是血地站着,而他脚下,莫善又恢复了原样,躺在地上,悲怆地笑着,胸口一个血洞满是鲜血。
他们一看就发现,神秀的灵力几乎已经没了,他把自己积攒来飞升的灵力,全都打在了莫善身上,甚至自己的境界都几近倒退了,与秦衡萧那以命换来的一剑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莫善咳了半天,笑得眼泪出来了,他仰看着神秀,道:“终于,你也有被血染红的一天。”
他的意识渐渐远去,记忆却蓦然清晰了,那些他被推下深渊后就全部遗忘的记忆,又一点点的回笼,充斥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记起来初入门时,在厢房里神秀认真教他写字时还有些肉肉的脸颊,笑起来有两个小涡,所以他总是想尽办法逗他笑。他又想起,他们在后山的雪地里捉了麻雀,他吃肉,神秀吃包子,他喝酒,神秀喝水,一同默默赏月的夜晚。对……还有他十五岁那夜,他们在自小栽的柳树下背书时,他突然凑过去问:“师兄,你此生当真不会动情?”那时……神秀还不是只会说阿弥陀佛的木头,他只是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说:“清规戒律,管不住人心。”接着就厉声要求接着背书了。
然而记起这些却再也没有用了。
在混混沌沌的,走马观花般的回忆中,他听见了神秀那死板平淡的声音:“你罪孽深重,罪当万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提了起来,慢慢地移动着,然后身体一轻,又落入了那熟悉的深渊。
但是这一次,他知道,他再也出不来了。
他早该是个死人。
神秀看着他再次坠入深渊,神色依旧毫无波动,但手却扬了起来。熟悉他的弟子立即悲痛地劝道:“师父!不要!这不是你的错啊!”
神秀却毫不犹豫地一掌打入了自己的丹田,极端的疼痛下,他平静地道:“非我错,却因我而起,此罪,只能由我来赎。”
他竟干脆散尽了自己的修为,使自己几乎如同一个凡人一样。他看了眼已然没了一座完整房子的宗门,拖着遍体鳞伤的虚弱身躯,一步一停地向着后山走去。从此他将在人佛住过的殿内面壁,直到他认为赎完罪方才结束。
没有人再劝他。
他的弟子们哭成了泪人,却还是静静地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着。
这一刻的悲痛与平静,是他们许久都没有感受过的了。
然而平静却总是维持不了多久。
梅慕九远远地看着,突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偏头的一瞬,身体比意识还要先行,纵身推开了秦衡萧。
都这么久了……张默海竟然还有一丝气。
他装死到现在,只为找准时机自爆,拉上这些人垫背,一同死去。
但他终是没有得偿所愿。许是因为神秀散去的修为都给了在场的修士,许是因为梅慕九本就是临危方爆发的修为体质,又许是因为这样长久的战斗早就让他颇有体悟和长进,在他推开秦衡萧的那一刹那,灵力就如海啸般翻涌着,进入了他的体内。张默海的丹田刚一爆发,他竟就突破了大乘,直接进入了虚境,雷声滚滚,天道助着他的灵力,如同约好的一般完美地抵抗住了自爆的威力。
这一场声势庞大的自爆最终也只是刚开始就被扼杀了。
天时地利人和,就是渡劫,天道也不愿在此刻,何况它已认定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了功德,足以抵消可怖的劫罚。
“师尊!”秦衡萧赶忙过去扶住脱力的梅慕九,紧紧搂住他,天知道他刚刚有多害怕,又有多自责“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梅慕九虚弱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岑裕却沉吟道:“不,还未结束,这深渊……该当如何是好。”
“修士不可入内,否则魔气缠身,再无回天之力。”楚玉娘也肃然道。
这下刚刚放松下来的人们又提心吊胆起来,特别是观禅天宗的人,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鬼和魔与自己做了这么久邻居就毛骨悚然。
他们站在深渊边静静地思考着,一时无话,甚至渐渐有些绝望了。
谁也想不到要如何可以完全封住这深渊。
此时黑雾早已散去,露出了广阔澄净的苍穹,夕阳西下,余晖让这狼藉的大地显得残忍而温柔了起来。
梅慕九用尽灵力,靠在秦衡萧怀中,静静思考着方法,就见天空中突然浮出一道身影,紧接着这个身影就到了他的面前。
竟是杀杀载着太思夜和渡船张来了。
渡船张一到,也不管当场的情况,下来就自夸道:“老夫我就猜到你们需要我,嘿嘿嘿嘿嘿。”
太思夜轻哼一声:“是需要我好伐?”
梅慕九:“……”
“你们怎么突然来了?”梅慕九抽着嘴角问道。
渡船张嘿嘿嘿地笑:“这不是这小夜刚刚发掘了自己的能力嘛,我想着你们用得上,就把他给带来了。”
原来就在不久前,被一群鬼修逼到一处的太思夜,急得狠了,一爆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他竟直接切开了大地,把那群鬼修封入了其中,且再也出不来。
梅慕九一边摸着杀杀的大头,一边奇道:“你是说,他可操控大地,且能镇鬼?”
“是啊,他封的地可是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咧,就是蚂蚁都爬不出来。”渡船张仿佛自己能做一样,嘚瑟得不行。
结果还没等梅慕九说话,听见这个消息的人就纷纷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撺掇太思夜赶紧过去试试。
头次被这样期待着的太思夜,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定下心,努力运用着自己的灵力。
只见慢慢的,大地竟真的有了些微的震动,深渊两边从下缓缓延伸出了土地与岩石,一层一层地相容契合,从下到上全都没有了一点缝隙,直到最上面的土地也完美地合上,大家才沉默了几秒,蓦地欢呼起来。
这个深渊不同于别的地方,稍有不慎,就会有破绽,何况他们的灵力根本无法深入其中。
现在最后的心头大患也被解决了,众人看着彼此这狼狈的模样,又是笑,又是哭。
夕阳下,这残缺的宗门内,就如同正在举行一场悲壮又绮丽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