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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却是微微一笑,道:“此言差矣,我终究比不得大内兄独精此道。”他自幼所学极多,礼乐射御书数,无不精通,鉴赏古玩书画只是小道,生于列侯之家,翰墨之族,对此几乎是不学而精,即便是贾敏自己,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贾敏摇了摇头,道:“老爷这么说,越发臊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大哥哥怎么样,我比老爷还清楚明白呢,长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懂这个有什么用?读书明理、治国辅民,这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应该学的。”
贾敏随着兄长们取名,这在当世极为罕见,自幼虽被父母娇养,却胜兄长十倍,原就不大喜欢两位兄长的为人处世,奈何偏生不是男儿身,不能一展所长。
林如海听了,忽然问道:“莫不是这些大内兄都未曾习学?”
贾敏不觉叹息一声,林如海待她如此之好,她自然不会瞒他什么,遂说起往事来,道:“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娘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原是寒门出身,老太爷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国公,自此平步青云,老太太却并不识字,偏生大哥哥养在老太太跟前,难免溺爱了些,任由大哥哥胡闹,竟没能打小儿好生教导,父亲那时随着老太爷征战沙场,好容易等回了京城得了闲儿,大哥哥已经大了,越发不喜欢读书,唯知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姬妾成群,反而是二哥书读得好,诗词做得也好,故此父亲偏疼二哥,对大哥哥甚是不满。”
林如海眉峰一动,道:“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
他在荣国府飘荡多年,知道贾赦极不得贾母之意,贾赦自己对贾母偏心二房也甚是不满,过节之时特意说了一个偏心的笑话,其意昭然。
他原本十分不解,如今便有些了然了。
不过,贾赦自己不争气,二房却出了一个贵妃,又有一个凤凰儿似的贾宝玉,聪明绝顶,粉妆玉琢,人人都说他有大造化,贾政名声比贾赦好,又自小长于贾母膝下,贾母偏心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凡贾赦自己长进些,也不致于此。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果然是至理名言。
倘若贾家长辈用心教导子孙,整治家风,何以到了子孙不肖的地步,可惜贾家上下唯知安乐,不知忧患,放任族中为非作歹,贾代善虽有见识,为子孙谋划,偏又要死了,如果说贾家是一株擎天大树,那么贾代善死后,便从根底腐烂,逐渐枯萎,再无生机。
林如海仅是外人,没有对贾家发号施令的资格,便是规劝,又有谁能听得进去?贾母是岳母,贾赦和贾政乃是内兄,他作为女婿,若行此事,只怕反被人笑死。何况他本就对贾家心怀怨恨,不对他们落井下石已经是他慈悲了,他之所记得贾琏,并在贾敏跟前提起他,也只是因为他曾经的一点良心,让黛玉得以入土为安,扶他长进,更能加深与二房的嫌隙。
若贾琏明理懂事,前途似锦,还会对二房俯首帖耳吗?
贾家错待黛玉是林如海的心结,直到看着贾家覆灭才得以解脱,即使今生贾家尚未对黛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林如海依旧难以原谅他们,也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执笔写了一封书信给贾琏的外祖父,即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恂,恰是林如海当年会试的座师,兼之李恂和林公交好,两家颇有交情,林如海和贾敏的婚事,其中也因为李老太太牵线,贾敏和李夫人极好,李老太太对贾敏另眼相看,何况贾敏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
李家门第确实清贵,如今的声势也是蒸蒸日上,可惜在两年以后李恂之子,贾琏之舅李赫被好友背叛,构陷于朝,彼时李恂上了年纪,气得一病下世,李家随之破败,只能远离京城,回到金陵原籍,这也是贾琏一生都不知道外祖父家,没有和外祖父家来往的缘故。
林如海知晓后事,故书信中除了给李恂请安之外,隐秘地告知李恂关于李赫好友顾明所做的一些事情,又劝谏李恂给李赫谋个外放的职缺,远离京城是非。
与此同时,贾敏也给娘家写了数封书信,既有问候父母的,亦有询问兄长的,尤其是给贾赦的书信,贾琏降生时她尚在京城,那时林如海高中会元,故待他比对旁人疼爱些,问得十分细致,可巧家中预备给娘家和各家的中秋节礼,遂打发人一并送进京城。
林家距离京城千里,不过京城中荣国府和各家世交的三节两寿她和林如海从未断过,贾敏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送礼应酬十分用心,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聪敏如她,早已察觉到了外人对待自家逐渐疏远的态度。自从林公仙逝后,和林家来往的人少了一多半儿。俗话说人走茶凉,林公既去,林家在朝中便无任何官职,林如海身上有功名,却未出仕,即使母舅家和岳家在京城中位高权重,毕竟不姓林,世人多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林家空有列侯之家书香之族的名头,在江南一带的地位一落千丈。
林如海看过礼单后自然也明白,前世直到他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处境略有改善,就任江南盐课御史后,手握重权,林家方重复荣光,不料最终后继无人,林家自此湮灭。
贾敏在林如海心中无人可以取代,便是因为他们夫妇二人曾经同富贵、共患难。林家势衰时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极力周旋于林家的亲友中,在人前能屈能伸;林如海高升后她也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因为贾代善去世后荣国府主事者对林家的冷眼而与之渐行渐远,并没有亲娘家远夫家,贾母最疼爱的贾宝玉在她眼里不过只得了顽劣不堪的评价。
却说书信和礼物送到京城时,已经进了八月。
荣国府诸人因贾代善近日身上大不自在,故接到贾敏的书信均不以为意,而贾赦虽感激妹妹记挂着儿子,但是他本性昏聩,素来不操心这些事,上头又没有妻子时时刻刻劝谏,便只以吃酒听曲观舞为乐,将书信掷于一旁置之不理。
反倒是李恂看完林如海的书信后悚然一惊,说起来顾明亦是他的门生,十分精明强干,他格外倚重,若他当真做了林如海说的这些事,将李赫当做替罪羔羊,他绝对不能容忍。
他不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先命妻子给林家回一份厚厚的节礼,然后悄悄打发心腹下人去打探李赫和顾明的事情,大概因为李恂父子重视自己的缘故,顾明做事并不是特别谨慎,试想,谁会怀疑自己最信任的人?因此月余后,果然让李恂查到了不少蛛丝马迹。
李恂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当即叫来了李赫。
林如海所说的并非无的放矢,如今更是证据确凿。
李赫不敢置信地道:“顾明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可是把他当成手足一般的兄弟。”
李恂苦笑道:“若不是如海隐隐听到一些儿风声觉得不大好特特来信告诉我,恐他不仅会背叛咱们,还会反咬一口,我也不知道咱们家竟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竟巴结上了和咱们家不和的官员,只怕这些年他没少泄露咱们家的一些秘密。”
李赫紫涨了脸,脖颈上青筋隐隐,怒道:“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当真是小人!”
顾明出仕后,李家看重他的才华,很是帮衬了一把,若是别人,没有根基,单是候缺都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哪里像他,刚刚考中进士,李家便帮他谋了个富饶之地的七品县令,三年后更升到了京城,为六品长安县县令,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员外郎了。
但李赫毕竟是三十岁的人了,经历世事,官至四品,自有城府,发怒过后片刻便平静下来,问道:“父亲有什么打算?儿子惟命是从。”
李恂叹道:“顾明此人不可交,但骤然疏远必然让他心生警觉,俗话说,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依我看,不妨采用如海的建议,出京外放,自然而然就远着他了,等你离开京城以后,我再解决他。”自己只有李赫这么一个独子,顾明竟然和自己家的敌人联手打算除掉他,就算自己是个儒雅温和处处与人为善的文人,也忍不住火冒三丈。
李赫沉声应是。
李恂感慨道:“如海倒是个好的,可以深交,可惜他时运不济,几次三番该当考试之时丧亲,若非林公和林老夫人过世,只怕他如今比你强呢。”
李赫道:“如海的才学品格我素来钦佩,记得父亲当初夸他有状元之才、探花之风呢,难得他远在江南还惦记着咱们。”他虽是金榜高中,又进了翰林院为庶吉士,时常在御前行走,但是曾经和比他小六七岁的林如海相交多年,对林如海的才学向来自叹不如。
李恂叹道:“如海的夫人和你妹子极好,他们都还记挂着你外甥,请我们多照应些,可惜你妹妹没福,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提起自己的妹妹,李赫难掩怒火,为妹妹感到愤愤不平,道:“的确是妹妹没福,原先瞧着贾恩侯俊俏风流,谁承想竟是个不成器的,不务正业,无知昏聩,贪淫好色,反叫妹妹受气,若不是荣国公在圣人跟前的体面,我早打上他们的门了!”
李恂道:“如今说这话已是迟了,可怜你妹妹年纪轻轻就扔下了琏儿。如海在信中安慰我说,素闻荣国府府上与别家不同,极溺爱子孙,势必不会怠慢琏儿,你怎么看?”
李赫心中一动,忙道:“他说的是反话罢?莫不是想让我们看着琏儿?”
李恂点头道:“我也如此觉得。恩侯这样的人如何能教导好琏儿?荣国公近日不大好,谁能好好照料你外甥?若你妹妹在世倒也罢了,如今偏生不在了,恩侯其身不正,难免教坏了琏儿,明儿我打发人去接琏儿过来住几日。”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来报,道:“姑太太府上发了讣文,说是荣国公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