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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大雪扑飞。
王都古老的殿宇穹顶尽是白茫茫,三天三夜的大雪不停不歇,将苗疆的一切都冻得萧瑟,灰沉沉的天好似随时都会崩塌下来一般,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巨变。
黑灰砖石垒砌的巫神殿坐落在王都的西面,墙上古老的图腾浮雕已追溯不出年代几何,卧于四季苍翠的松林之中,仿佛一头深深沉睡的野兽,在风雪夜中发出低低沉沉的深眠声,有三两火把在呼啸着风雪的松林摇晃不已,正往巫神殿方向而去。
巫神殿内空荡荡,四壁雕刻着上古图案,神殿正中央的四脚燃火炉鼎中跳跃中烈烈焰火,成了这偌大神殿内唯一的光亮,将四壁浮雕晃照得魑魅魍魉,整个神殿冷意森然,毫无一丝暖意,就是那本该温暖的鼎中焰火,似乎也是冷的。
独空端肃地跪坐在殿内北面,看着神殿中央炉鼎中微微跳跃的火苗,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长石案,石案上摆放着三只青灰色的铜鼎,右边一只铜鼎内盛着清水,左边一只铜鼎内燃着焰火,中间一只铜鼎内燃着一柱香,在三只铜鼎正前方的空处,是一只两只手心并在一起大小的银盘,银盘里盛着白灰,银盘上横着一株青绿的蓍草,竟是同烛渊占卜时所用器具以及摆放位置一模一样!
“大巫师,为何不燃炭火?我觉得这巫神殿冷得透骨啊……”忽然,殿门处传来男人低沉且略显苍老的声音,入目,是一名肩披狐毛大氅满身白雪的男人。
只见男人眼角皱纹层层,头发有些花白,从外貌瞧年纪约摸四十五六,然却面色健朗,步伐稳健,尤其一双泛着浑浊的眼睛,阴桀狠戾并存,让人瞧着背生寒意。
此刻男人在一名身穿藏青袄子头缠青布巾的中年男子的搀扶下跨入殿中,一入殿中,那中年男子即刻替男人解下肩上的大氅,将大氅搭在小臂上躬着腰退到了男人身后,男人则大步朝独空走去。
独空见到男人,不疾不徐地原地站起身,向男人微微垂首,恭敬道:“独空见过我王。”
“坐了坐了。”赤索里走到独空对面,石案的另一侧,在摆放在地的圆蒲团上双膝并拢,跪坐下身,冲独空摆了摆手,独空便从新落座。
赤索里坐下后,忽觉寒意更甚,不禁小小地打了个颤,正想转身吩咐那名随他而来的中年男子去燃些炭火来,独空平平淡淡的声音却先行传来。
“想来王上是许久未曾踏足巫神殿,竟是忘了巫神殿不能燃火以免惊扰神明的规定。”独空一边淡淡道,一边拿起放在石案上的银指环一一套到自己的十指,赤索里一听,面上即刻浮上羞愧之色,挥退了那名中年男子,让他到殿外候着。
“还请大巫师勿怪我这不尊神明之罪,近几个月来我心中不安得很,所以才会一时忘了这巫神殿的规定。”言及神明,赤索里眼里的阴桀与狠戾全然消褪,一时间神情端肃得好似一另外一个人。
“王上忧国忧民,神明自当不会怪罪。”独空将最后一枚银指环套到自己指上,平静地看向赤索里,“而独空,不过王上赐封的大巫师而已,又岂敢对王上又任何责怪之意,只是不知王上选在这寒冬时节请独空卜卦,想要卜的是何人何事的命途?”
赤索里面色端肃,眸子里的阴桀又慢慢泛了上来,盯着独空,不言一语。
“王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先听听独空对王上心思的揣度。”独空将两手轻放在双膝上,迎着赤索里的目光,轻淡的声音在冰冷的殿内轻轻回荡,“王上想要看看这已是百年不遇的连日大雪究竟有何征兆,不知独空猜得可对?”
“知我心者,莫过大巫师。”听着独空的话,赤索里眸中才泛上的阴桀又渐渐消失,对独空的欣赏与信任又多了一分,将心底的不安一并在独空面前展现了出来,“这三日不停不歇的大雪,总让我觉得心中不安得很,而且这些日子,我总是睡不好,夜半总是会被噩梦惊醒,心突突地跳,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那王上可否告知,您的梦中,出现了什么?”香柱燃烧腾升的烟凝作一缕,缭绕在两人之间,独空的声音轻得好似不存于这个世间,对于赤索里有着一股莫名的蛊惑力,蛊惑他说出他心中真实所想。
赤索里的眼神慢慢变得涣散,瞬间又变得清醒,答道:“梦中事我一向记不住,大巫师应当知晓的。”
他所梦到的种种,是永远也不能告诉别人的。
“独空糊涂,一下竟没记起王上不记梦的习惯。”独空淡淡一笑,抬起右手拿起了放在银盘上的蓍草,直视赤索里那含着不为人察觉的惊慌的双眼,神情庄肃道,“王上,独空早些年便已经与您说过,您此生唯余最后一次让独空替您卜算的机会,王上信得过独空,所以王上这么些年不再踏足巫神殿,那么不知王上今夜冒着风雪而来,想要卜的,是您自己的命途,还是整个苗疆的命途?”
赤索里放在膝上已然皱纹横生的手颤了颤,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目光坚决,声音沉哑道:“卜……我的吧。”
“那还是如从前一样,请王上先行闭上双眼。”独空的声音凉淡如水,在赤索里闭眼的一刹那,他没有注意到独空眼底一闪而过的阴厉,而后对着面前的石台深深一躬身,再坐直身子之时,伸出左手在银盘里抓了一把灰,一半洒在右边的铜鼎内,一半洒在左边的铜鼎内,烟柱微微晃,他将手中的蓍草折成了两段。
赤索里屏着呼吸,神殿内唯闻炉鼎中那细弱火苗燃烧发出的轻微刺啦声,当右边铜鼎水面上的白灰完全沉入铜鼎底部的时候,独空用拇指和食指将那冒着红光的香头掐灭,伴随着响起滚烫的温度碰到皮肉发出“嘶”的一声轻微声响,独空面不改色,赤索里蓦地睁开了双眼。
然而赤索里就算再如何紧张急迫地想要知道卦象显示的神明之意,他也不敢在此刻出声相问,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的独空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
在整个苗疆,赤索里唯一尊重也唯一相信的人就是独空,这个比他整整小二十五岁轻淡得好似不存在于世的男子,只因他卜算出的卦象,从未出错,简直就像是能准确无误地预见命运一般,就好像是神明将他赐给王都一般,所以他不顾众人反对,废了上一任大巫师,将他奉作王都乃至整个苗疆的大巫师,第一大巫师!
良久,独空都未有开口,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显示的卦象,赤索里直到再也屏不住呼吸,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出声,“大巫师,卦象显示……如何?”
坐了苗王之位三十五年之久的赤索里发现自己出口的话语竟是没来由的微微颤抖和小心翼翼。
“魇将归来。”独空将掐过香头的手浸入右边铜鼎的水中,声音淡漠得如同巫神殿外扑飞的冬雪。
赤索里眉心紧紧拧住,面色因为独空的话而有些惊慌,“什么……意思!?”
“神明之意,还需王上自行揣度,请恕独空无可奉告。”独空的声音凉凉冷冷的,丝毫不因赤索里是苗王便气弱几分,而赤索里清楚独空的脾性,能相告,他自然会相告,而他若说无可奉告,便真的只能他自行揣度,而且苗疆所有人深信神明,深信神明之意不可泄露,这是所有卜算之人所遵从的,而一旦泄露神明之意,必将为卜算之人招来噩运抑或杀身之祸。
“五毒教给的竟是假解药,如今都督府倒下的人更多,今日更是接到都护府竟也皆是人倒马死的消息,一月之内要是再不能将此事处理好,都护府便上奏长安出兵苗疆,届时,只怕王都不保。”赤索里在朝堂遇到的所有难题几乎都会与独空说,期待独空能给他想出个绝好的应对之法,或者给他卜出一个好的卦象,让他能够心安些,此时他得不到“魇将归来”这四字之解,便期待着独空能从其他事情上给他点解,“大巫师,对于此事,你有何应对之法,还有……这是不是你说的‘魇’?”
“王上,此等庙堂之事独空不当参与,而且此等事自有各大人长老帮您想法子,独空不过是一个会算算卦的巫师而已。”独空一语避开了对赤索里问题的回答,赤索里有些微的吃惊,因为以往,独空就算不参与国事,可也总会给他出些有用的法子,却不像今次这般直接拒而不答。
独空看着面色不佳的赤索里,略显关心的问道:“王上,您在害怕?”
赤索里闻言,眼中震惊难掩,仿佛被窥透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猛地站起身。
“王上,您所害怕的,并不仅仅是长安向苗疆出兵一事,独空说得可对?”
赤索里再一次震惊,紧紧盯着独空的眼睛,恍惚在他眼里看到了阴毒,以及他似乎没有说完的话,他仿佛听到独空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您害怕的,还有您曾经做过的事情!
不!不可能!他在梦中所见,紧紧是梦而已!绝不会是真的!
知道当年那件事情的人,已经全都死了!
还有那个孩子,早就死了!他亲眼看着他被扎了一刀,被扔下了山崖!
“阿爹!”突然,一道清丽的声音打破了赤索里心中的恐惧与震惊,将他拉回了现实。
只见一道俏丽的红色身影冲到赤索里面前,一脚踹翻了独空面前的长石案,石案上的铜鼎银盘顷刻叮当翻倒在地,混着白灰的清水洒了独空一身,独空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只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垂首对着来人恭恭敬敬道一声,“独空见过公主。”
“我阿爹的心思岂是你能猜的!?”碧曼此刻火气极大,又在翻倒了一地的东西上踢了几脚,指着独空的鼻子骂道,“我阿爹是苗疆的勇士,是大英雄,我阿爹从来不会害怕什么!就算是长安出兵攻打我苗疆,我阿爹也不会怕!我苗疆有的是勇士!不像你,软绵绵连把刀都握不住!若是不是我阿爹给你身份地位,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阿曼!”赤索里扯开了怒气冲冲的碧曼,呵斥道,“胡闹!这里是巫神殿,由不得你乱来!”
“公主说的是,独空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王上赐予的。”独空垂眸,语气平淡恭谨,嘴角却勾出森森冷笑。
如若他不是逢卜必准,只怕早已是荒野腐尸了,赤索里之所以给他大巫师之位,瞧中的不过就是他卜算以及会察言观色的本事,如今他不过是将他内心想法稍加说出来,他便这般任由公主侮辱他最最在意的卜卦器具,若换做以往,遇到此等情况,一记耳光落到公主面上才是最轻的斥责,如今,不过是一句呵斥而已。
呵,若他方才再继续往下说,只怕便不是被公主指着鼻尖侮辱,而是被他腰间的长刀断了脑袋。
“哼!”碧曼冷哼一声,高昂起头,满头发辫尾端系着的银铃铛便叮当作响,挽住了赤索里的胳膊,崇敬道,“阿爹,你永远是阿曼心中的大英雄,苗疆的大勇士,神鬼不惧的!”
“我都让您别老听独空胡扯了,信他还不如信您自己!”碧曼继续补充。
赤索里被碧曼的话捧得开心,心中阴霾一扫而空,对!他是苗疆的大英雄大勇士,他什么都不需要怕!至于那些个噩梦,终究不过也仅仅是梦而已,他绝不相信死了的人还能复活!不过,现下还是要给独空面子,因为还有用他之处,不由又向独空颔首致歉道:“阿曼性子一向如此,还望大巫师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阿爹!”碧曼不服气,跺脚。
“王上言重了,独空不过一介小民,自当尊敬公主与王上。”独空仍旧垂着头,心中冷笑更甚。
大英雄大勇士?呵!
“行了,阿曼,不要胡闹了,跟阿爹回去,这么大下雪天的,四处乱跑像什么话。”赤索里慈爱地替爱女拂掉她肩上还未融化的雪花,眼里尽是慈爱温柔,也只有面对碧曼,他才会将他阴毒狠戾的一面完全藏起,全然一个慈父的形象,赤索里冲碧曼说完,又抬眸望向独空,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道,“大巫师,如今都督府与都护府一事,只怕还需要劳烦你。”
“尽忠于王上是独空的职责,更是独空的荣幸。”独空故意将头垂得更低。
“你知道就好!”碧曼又是冷哼一声,狠狠在那摔落在地的银盘上踩了几脚,直到踩得银盘变形,才挽着赤索里的胳膊趾高气昂地走出巫神殿。
赤索里没再阻止碧曼的无理取闹,却是转身的时候眼底一抹阴毒闪逝。
最后一次卜算也用完了,有些人,就不必留了。
直到碧曼红色的裙角消失在视线里,独空才慢慢蹲下身,收拾一地的狼藉,伸手拿起那个被碧曼踩得完全变形的银盘,湿了水了衣服贴着心口,拨凉拨凉。
“暗处的朋友,冰雪寒天夜,偷听这么久可觉得冷?可要下来与独空坐下喝杯热茶?”独空将翻倒的石案扶正,将翻落了一地的东西一样样慢慢捡起放到石案上,忽然头也不抬地淡然道。
“没想到你这样一个怎么看怎么孬的人,竟还能觉得到我的存在。”黑砖石错落层叠的穹顶传来女子清清冷冷的嗤笑声。
------题外话------
明天又要上班了,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