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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愕然在于,叶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连作两首,难道说真是梦中抄来的,所以才有如此快捷?
但若是抄诗,他梦中岂有今日之景,为何每一首,都是应着当前的情景?
梦中抄诗之说,众人都是将信将疑的,现在这个疑惑就更深,一方面觉得此人一向籍籍无名,不应该有如此捷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他连着两首诗,都是可用于此时此景的佳作。
叶畅心中在暴笑。
若换了别的地方,那诗还真不好抄,可这儿是青龙寺,是乐游原,乃是有唐一代诗人最喜欢的几处长安景致之一!
连抄了两首杜牧留在乐游园的诗之后,叶畅觉得更进一步,总得让元载这厮无颜留在长安,迅速滚蛋才是,因此不等众人从方才两首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叶畅又开口道:“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今观音道成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这是改抄李商隐了,不过叶畅还是小改了一句,将“如何肯到清秋日”改成了“如今观音道成日”,虽然意境降了下来,却总算还是一首中规中矩的应景之诗了。
吟完这一首,叶畅歇了口气,向元载问道:“元公辅,还要某再从梦中抄诗否?”
“哈,哈……”元载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他心中坚定地认为,叶畅本人并无作诗天赋,因此勉强道:“也不知是哪位替你准备的诗……”
说到这,他看向贺知章与张旭,这二位都是擅诗的,若是他们写出来给叶畅预备好……
就算他们写好,数量也有限,现在应该用完了!所以这一首,比起方才第二首,水准似乎略逊一筹!
元载以小人之心,度贺、张君子之腹,而且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忌讳的,因此便又道:“此情,此景,只拿着这三首别人预先给你准备好的出现凑数,叶畅,你当我们都是蠢人么?”
叶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的意思,还要某再从梦中多抄几首?”
“且让我们见识一下,你梦中究竟有多少诗吧。”
“好,既然你要见识,那就让你见识。”叶畅仿佛是在和他赌气,又开口道:“万树鸣蝉隔岸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乘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
“好!”贺知章此时忍不住赞了起来。
此前见叶畅的那两首诗,无论是《咏竹》亦或是《题风陵渡》,终究是以咏怀为先,象如今这首咏物者,才更见作诗技巧。他是文宗,这一开口赞,身边诸人纷纷应和,一个个好字都出口,而元载则脸上青白相见,卢杞看了都觉得甚是同情。
原是想打叶畅脸的,为什么……反倒让那厮出了风头?
“准备得、准备得果然充分,不知还有没有?”元载强自镇定,又说道。
“还嫌不够?那某就只有放大杀器了。”叶畅喃喃自语。
“大杀器”是什么,众人是听不懂的,但看叶畅这模样,便知道那玩意威力定然不小。卢杞心中不愿意让叶畅再出风头下去,立刻排众而出:“足够了,足够了……”
“不够,既有好诗,如何能不诵之?”贺知章却捋须道。
他有意成全叶畅诗名,叶畅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不忍归不忍,事情到现今,那首诗如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了。
“向晚意不适,携侪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黄昏”二字一出,众人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周围的目光一瞬间都凝固,而元载则完全石化。
抄完两首杜牧,又连抄了两首李商隐,叶畅等的便是这一时刻。前四首虽然也不差,但到了最后一首,则是石破天惊一般,震得众人或神情惶然,或目光闪烁。
叶畅将李商隐原诗改了二字,“驱车”改成“携侪”,平仄未变,因此众人细细咂磨,只觉得与此时此情此景再相称不过!
人群之中,最最百感交集者,便是贺知章。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喃喃自语,长叹了一声,又大哭了一声,泪涕皆下,然后甩袖而去。
他已经到了人生暮年,叶畅抄的这首诗,让他最有感触,乃至为之大哭而去。他这带头一走,张旭同样魂不守舍,自然也跟了去,颜真卿原本也要跟走的,但看到叶畅还在那边,怕他在众人面前吃亏,便留了下来。
叶畅此时轻摇折扇,来到目瞪口呆的元载面前,然后“叭”一声,将折扇合拢,轻轻敲了一下元载的脑袋。元载猛然缩头,颤声道:“你……你要做甚?”
“还要不要?”叶畅轻声细语。
“不……不必了,真不必了……”
此时元载几乎精神崩溃,谁能想到,叶畅一口气便吟了五首诗出来,更可怕的是,五首诗都在水准之上,而最后一首更是惊才绝艳的千古名篇!
“不必正好,我也抄完了,梦中就只这五首咏乐游原的诗啊。”叶畅摊了摊手。
此时他说这话,谁会相信?
梦中有一两首好诗的事情,众人都听过,但梦中连遇五首好诗,而且全是吟一处景致的,此前闻所未闻。现在众人都觉得,叶畅分明是挖了个坑,等着那些想要找他麻烦的人往里面跳。
在场人都暗自庆幸,幸好元载与叶畅有恩怨,他抢先跳进了这坑里,当了光荣的斥侯。
只有少数人在为元载默哀:原本就被叶畅斥为不学无术,今日之事,更成了衬托叶畅的背景反角,这长安城中……他怕是居不得了。
叶畅也巴不得元载这厮滚蛋,这厮此时尚不成熟,但再过二十年,便是老辣的官僚权臣,若真让他出了头,自己今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因此叶畅又拿折扇敲了一下元载的肩膀:“看到那边的门没有?”
他指向东方,元载望去,木然点了点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现在就去,收拾好东西,出了那门,别再回来了。”叶畅道。
元载呆呆地转身,然后机械地迈步,甚至忘了与众人招呼,
就这样离开青龙寺。叶畅啧了一声,原本只是再撩拨一下元载,让他当众失仪的,没想到这厮竟然聪明,顺坡下驴,就这样走了!
这样一走,这厮就避免在众人面前丢更大的人,他只要暂时离开长安,或者闭门不出,静静等个一段时间,风波止歇之后再出来就是。
果然不愧是一朝权奸。
但此次交锋,自己终究是大获全胜,目的已经达到,犯不着穷追猛打下去。
叶畅并不知道,元载下塔下了一层,迎面便遇着几个女子,只是元载神不守舍,避开之后便离开,根本没有注意这几个女子的异样。
这几个女子尽皆着道袍,最中一个,年纪甚稚,长得有些瘦弱,在以丰腴为美的大唐,她的苗条婀娜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而且她双眉轻颦,眸中含烟,略有些不足之症。她此时也是失魂落魄,衣袖之下,玉腕轻颤,衣裙微摆。她甚为复杂地向上望了一眼,通过佛塔那窄窄的过道,可以看到人群之中的叶畅。
叶畅一袭青衣,神情淡然,仿佛方才的千古名句根本不曾出现过。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道袍少女轻喟了一声,垂首,摆袖,做了个回去的示意。周围的几位女冠,纷纷上来,拥着她又下了佛塔。
并不知道这一细节的叶畅转过身,看着卢杞,脸上又浮起了笑。
卢杞也嘿嘿一笑:“怎么,如今要冲我来了?”
“你又未曾逼我抄诗,我为何冲你去?”叶畅道:“只是贺公虽走了,却忘了将我带走……我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卢郎君是否已经倦了,若未曾倦,可愿与我走一走?”
围观众顿时精神再次振奋起来:又有戏看了!
叶畅与众人下了佛塔,缓步出了青龙寺后院,众人有些奇怪,因为寺中僧人原本往来奔走,如今却没有多少。在出后门时,看到一群女子,莺莺燕燕,嘻闹一团。这群女子当中,唯有一隅最为安静,其中是四个道装女子。
“虫娘不是去爬塔了么,怎么又下来了?”诸女中有人问道。
“塔高,虫娘力弱,不胜而返。”那道装女子中为首者道。
叶畅听得她声音娇弱,向她看了一眼,却发觉她年纪不过是岁的模样,虽然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但眉宇间总有抹淡淡的稚气。而且,她的相貌与普通唐人有些不同,却是皮肤更白、眼睛更大。
倒是和响儿一般年纪……
叶畅心中微微一动,就象前世见着和自己女儿同样大小的女孩一样,心中生出一股温柔关爱之念,对着那小女道士便笑了一下。
小女道士恰好也转过脸看他,正与这温柔关爱的笑容相对,心中猛然颤了颤。
她虽然年纪稚幼,但身世复杂,又生长在全天下最为复杂的环境当中,自家的命运,让她早早就开慧懂事,因此,方才在塔上听得叶畅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才以这般年纪也生出共鸣。
此时真正面对,叶畅对她一笑,她心中不由自主便生出了温暖之感。
仰首看着叶畅,直到身边的女道士们将她护住,她才意识到,那个少年郎这般对着自己,实在是甚为失礼。眼见有跟随的女道士面色沉了下来,她细声道:“那是贺公的晚辈,不要为难他,走吧。”
她们加入到那群热闹的女子当中,但依然安静,其余女子中身份明显高贵者,才称她为虫娘。叶畅听得这个名字,心中微微一动,无论这小女孩带着什么样的落寞,比起打小就得忙着做家务侍候人的响儿,她还是幸福得多了。
他没有太过在意这群女子,堂堂大唐盛世,妇人女子出外游玩乃至主持家中大事者处处皆是,今日观音道成日,更是无数女子出来礼佛祭拜,富贵人家女子亦不例外。
到了青龙寺后侧平地之上,因为乐游原较高,挡住了太阳,所以这一片地方便有些阴凉。此时卢杞发觉,那些消失的青龙寺僧人,如今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模样,他们是在维持着秩序!
看到这一幕,卢杞心中便是一僵,歪着脑袋怒视着叶畅。
叶畅拉着他,向着僧人维持秩序处行去,便看到了那足球场。在足球场上,已经有数十名光着脑袋着胡服短裳打扮的男子,正在活动手脚。
“这……这是怎么回事?”
问话的是李霅,他自然知道,这就是足球场。但卢杞托他出面,向京兆尹施加压力,禁止叶畅组织足球赛之事,他是一清二楚。可现在,为何这些人还在这里踢球?
叶畅笑眯眯道:“佛事,佛事,青龙寺的佛事。”
众人此时哪里还不明白,一个个都看向卢杞的鼻子都险些气歪了。
这算是什么佛事,让那些无赖混混剃个光头,再让几十个僧人绕着场子转一圈,喃喃念一遍般若波罗蜜,便算是佛事?
“京兆尹明令禁止……”卢杞跳将起来:“叶畅,你好大的胆子,莫非倚仗着贺宾客,便敢不将韩京兆放在眼中?”
他这些天宣扬自己压制住叶畅的事情,已经传得四处皆是,可若让这场球赛真的办下来,那就意味着此前他的自夸全部变成自吹自擂,也意味着续元载之后,本月第二位悲情人物新鲜出炉!
“不错,韩京兆出于错爱,禁止某参与球赛,故此这几日某皆在贺府用心苦读——颜兄可以为某作证。”叶畅扯过呆呆的颜真卿,这家伙乃正人君子一个,必要时拿来当挡箭牌,实在是十分好用。
颜真卿木愣愣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承认叶畅所说。
“某没有参与球赛,今日来此,只是与诸君一般,来观看罢了。至于青龙寺僧办的乞福佛事球会,与某毫不相干……哦,这球会还有个名头,‘右军杯’大唐乞福佛事球会第一届杯赛,你们瞧,那上面的横幅上写着呢!”
众人放眼望去,便看着一条红色的绸子被人树起来架在高处,上面正是叶畅所说之字。然后众人的目光齐转过去,看着卢杞与李霅:他二人想着法儿要阻止这场球赛,但现在,球赛还是开始了,他们会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