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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天气由炎热转为凉爽,马路上湿漉漉的一片,空山新雨后,广袤的天空中展现出一片湛蓝的风景。冯亚彤正准备乘大巴去郊外村庄的农家乐参加爷爷冯铮宪的寿辰。
这次寿礼她经过几番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自己作国画给冯铮宪,才刚开学没多久她就回画室担任助教,向管理员请假后才马不停蹄地赶来参加老爷子的寿宴,寿宴地点定在市区郊外的一处农家乐,多数有钱人吃惯了酒店的山珍海味早就腻味了,如今倒是偏爱上了农家小菜,农家场地清净,关键是空气不错。
村庄车棚里停了十几辆车,大部分都以路虎为主,只是军牌都换成了普通车牌,听说是上面明确规定的,今年没收军牌打算统一军官的车牌号。一直以来就有人弄假军牌犯事太多,因为警察看到军牌车又不好正面抓人,所以也只能如此。其实来不只这一辆,正团级别以下军官的配车基本雷同。
冯老爷子穿着严谨的中山装坐在包厢上座和身边的老友一个劲儿的回忆当年在军区大院发生的事迹,屋里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抢着给老爷子祝寿的,一个个耍嘴皮子的逗得老人家可开心了,老爷子曾是军区司令部的参谋长,寿宴办得比较低调,除了曾经一帮出生入死的战友和亲戚以外,其他人想祝寿连地儿都找不到。
亚彤手持画筒下了大巴后沿着畛畦向前行,空气中掺杂着泥土的芬芳,隐约还听见了几声狗叫声,地上布满了泥泞,连带她白色的运动鞋也沾上了泥土,踩着洼地往走,一路上还问了不少行人打听地址。
大约步行了十几分钟,见前方的院外的葡萄藤架上挂着农家乐三个字,旁边车棚里还停满了车,远远地就看见冯慕勋身姿笔直的伫立在门口冲着她招了招手。
她抿了抿嘴,悻悻然的看了冯慕勋一眼,再伸手随意的擦了下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走近冯慕勋跟前才开口:“二叔。”她声音很轻地喊了句,语气显得毫无底气。
“你怎么才来?”冯慕勋皱着眉头问道。
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本来特意请了一天假,只是这个地方她查了很久才找到,只好语带歉意道:“我不知道会选这么偏的地方。婶婶呢?”
“她去幼儿园接琰琰过来。”冯慕勋解释完后,拍了拍她的头,表情严肃的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目光定格她手中的画筒时神色微变,随后带着亚彤从正门的大厅进入。
大厅正中央的墙上贴着一个手写的寿字,整个场面看起来竟然显得有几分严肃,因为场外并不热闹,从正门大厅偏左就是客厅,客厅倒是坐满了人,有些老干部还把自己的小孙子都带了过来,桌椅碗筷早已摆放整齐。
出了客厅上楼梯间便是二楼,此时冯慕勋正打算带她去见冯老爷子,一路上冯慕勋热情的和身旁的人打招呼。亚彤一路克制着兢惧的心理跟随冯慕勋上楼祝寿。
包厢门推开的一刹那里面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此时老爷子和身旁的一宾客双手紧握,相谈甚欢。旁边还有一些跟着瞎起哄的,陪着老爷子聊天,坐在老爷子身边的便是老爷子以前的部下陈鸿峰,陈鸿峰见到亚彤到场便面不改色的冲着老爷子笑道:“首长啊,我去看看鑫磊到了没。”随即又朝众人使了个眼色。
陈旅长一出口,众人都心照不宣的退出了包厢。整个包厢只剩下三人。
亚彤感觉整个气场立即变得极其严肃,心里头如一根弦紧绷着,过了一会儿她才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爷爷,祝您生日快乐。福同海阔、寿比南山。”亚彤一边低头小声说着,一边克制住自己发抖的双手将画筒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画筒是以朱色漆为底,上面采用雕漆工艺,雕刻出32个福,寿,龙,禧八个形态各异的大字,笔法苍劲有力。
老爷子满脸震惊的看了她一眼,又低眉瞥向桌边的画筒,皱了皱眉微微张口,当即又恢复神色目无波澜,语气冷冰道:“谁让你来的?”
亚彤低着头不说话,手上汗涔涔一片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上,一缩一紧的让她窒息到恐惧,只好本能的曲指攥紧衣襟。
其实从她一进门就有些紧张,原本亚彤是不愿意来的,换句话说是不愿意扫了老爷子的兴,前几年的时候老爷子见着她不是对二叔冯慕勋大发脾气就是颐指气使的让她滚出这个家门,在他眼里她做什么都令爷爷觉得烦。
“爸,都是一家人,您好歹也让孙女给您祝个寿不是。”冯慕勋看着这气氛不对,便出头解围。
此时老爷子脸色变得极其阴鸷,额头上的血管迸得清晰可现,突然蛮横的拽过身旁的拐杖气喘吁吁的从座位上站起,干枯的手掌紧紧扣住拐杖,浑身发着抖,不耐烦的冲着冯慕勋甩了甩手,近乎气愤的吼道:“你叫她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我看见就烦!”语毕,老爷子身子颤抖一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抚着胸口,低着头大口地喘气。
“爸,您别这样。”冯慕勋见状急忙上前伸手扶住老爷子摇摇欲坠的身体,许是由于太过恼怒的缘故,老爷子脸色倏地涨红,双眼死死的瞪着亚彤一句话也不说。
冯慕勋冲着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慌慌张张的低头:“爷爷,对不起,我……我先出去了,您别生气。”她哆哆嗦嗦的说完后,立即转身打开包厢门冲了出去,完全没有在意她出门那一刹那恰好和一个人相撞。
从包厢出来后亚彤的脸色几乎是惨白不已,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的角落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头就如蝼蚁啃食难受,一寸一寸的将她击得溃不成军,好在是当着叔叔的面这样斥责她,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让她颜面扫地。
她这人骨子里就比较懦弱,其实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两回了,老爷子只要一见到她就性格大变,火气爆发,对着她骂骂咧咧的,她却总是面无表情的的应对一切,不还嘴,更不生气也不恼怒,这么多年她都已经习惯了,今天的场面也是她预见的。
开餐后她只觉得食不知味,心情不佳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倒是楼上的包厢热闹得很,听说大家排着队给老爷子敬酒,估计冯慕勋在包厢里头负责替老爷子喝酒。亚彤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离开席间,一个人坐在屋外的石板凳上,望着远处的逶迤的乡间小路发愣。
“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吃完饭了?”一个突然的声音响起,将她的思绪拉回。
男人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透着一丝温润的质感。
她听这声音心里头突然咯噔了一下,这声音的主人于她而言太过熟悉,来不及思考她便猛然偏头仰望着眼前的人,身姿蓦然一怔,似乎是觉得不可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再次眨了眨眼,荀修霖!心里某个声音呐喊着。脑子里轰隆隆的一片,她真没想到今天荀家是派荀修霖过来。
荀修霖见亚彤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便轻笑一声,低头打量着她点头道:“这么些年不见,不认识了?”
看她还是不回话,又说:“别发愣了,走吧,你叔叔让我送你回去。”他的语气显得几分淡然,不露声色地解释出来寻她的意图。
此时亚彤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心里头五味杂陈的,又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诧异,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她知道荀修霖回京几个月了,却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来参加爷爷的寿辰。
半晌后她微微起身和他对视,眼前的荀修霖很高,亚彤穿着运动鞋才到他衣服的第二颗纽扣位置。他似乎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天生一副好皮相,宽肩窄腰,穿着一件米白色t恤衫,深色休闲裤,五官深邃,英气逼人。
两人对视几秒,还没等亚彤开口,荀修霖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去车棚取车了。她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上车后她时不时的侧头看着荀修霖,他侧脸的轮廓线条柔和使他看上去愈发的清俊,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沉稳和儒雅,少了几分年少时期的桀骜和妄佞。
许是察觉到亚彤的注视,荀修霖手持着方向盘,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一丝笑意:“亚彤,你一见面就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到现在连一句话都不说,难道真不记得我了?”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些许戏谑的味道,嘴唇轻抿,眼角的笑意不经意加深了几许。
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摇头回道:“没有,三……三哥,不……三叔。”她说得有些磕磕绊绊的,脸色瞬间泛红,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他什么,只知道她当时差点弄错了辈分。
荀修霖听后淡然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又忍俊不禁地回道:“算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三哥吧,我们两家也不兴什么辈分,我也就大你几岁。”
她点了点头继续说:“我早知道你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给我爷爷祝寿。”亚彤想着刚才她冲出包厢的一幕肯定被荀修霖看到了,不知道为何只要想到被荀修霖看到方才那种场面时她有种被间接羞辱的感觉,以前也是如此,就如同自己最难堪的东西全然摆放在他眼前并且变得无所遁形。
荀修霖听后抿嘴淡淡的笑了笑,也没有多说,只是微微颌首轻声地回句:“嗯……”
其实他也是替父亲荀延瑞来的,如今他父亲因为身体原因正暂时住院,荀修霖的父亲是集团军的副司令员少将级别,与冯老爷子的交情颇深。他刚进包厢向冯老爷子道完寿,冯慕勋就在他耳边拜托他将亚彤送回去,根本就不知道刚才包厢发生的那一幕,更不知她也在这里。
在冯亚彤心里荀修霖就是她晦暗无奇人生中的一盏指路灯,13岁那年刚从广东被叔叔冯慕勋接到北京冯家被亲人群起而攻之时,是荀修霖在背后鼓励她,他见过她最狼狈不堪的样子,见过她成为众矢之的。冯老爷字怒不可遏地指着她鼻子大声骂她是罪魁祸首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到外面哭了半宿,那时候连冯慕勋也找不到她。
最后还是荀修霖无意间寻到她,她正蜷缩在某个角落抱头大哭突然间被荀修霖大力拉了出来呵斥了几句,却哭得愈发的厉害了,他看着她无助而又绝望的样子,郑重其事的告诫她:“有什么好哭的!有时候别人越是看低你,自己就更要争气!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荀修霖说这话时显得铿锵有力,底气十足,话语中还带着几丝愤怒和不甘,这番话她到今天还记得。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亚彤的高考文化分数远超过了美院的分数线,终于可以进自己梦寐以求的美院,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荀修霖她终于做到了,正当冯慕勋欢欢喜喜的打算为她庆祝时,她却关上门哭了几天几夜整个人也萎靡了,谁也不愿意见。
那一天恰好是荀修霖去新加坡管理分公司的日子,听冯慕勋说他还有可能在那边定居,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就如五雷轰顶,所有兴奋的源头立即化为乌有,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觉也不过如此,死党陈蕊说:这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后来她才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身处黑暗并不可怕,比黑暗更怕的是看见一线光明后忘乎所以的采取行动,才导致毁灭性的后果。自己年少时所有的努力和轰轰烈烈全用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可笑的是到头来他竟然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