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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呼延吉措面色凝重:“你记得么?”
稚娟皱着眉,冥想一阵,摇摇头。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沉声道:“今天是春分节。”
今天是春分节,她想起来了,春分节是蒙古年后的第一个大节,预示着冬天彻底地过去,又要开始一年辛劳的奔忙,在这一天,蒙古人家都会杀羊,齐聚一堂吃手抓羊肉,意思是,吃饱了,就攒足干劲要加倍干活。
刚才在那连老妈妈的家里,那连老妈妈宰羊留她吃饭,她以为是老人家的客气,为了她汗王妃的身份而破费,但她看她们一家热热闹闹的样子,害怕自己触景伤情,于是不顾老妈妈的硬留,赶紧就走了。一进屋,只觉得肚子饿,看见手抓羊肉在桌上,也没顾得想太多。
她有些忐忑道:“我只顾着在蒙古包里忙乎,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大妃,大妃该没有说什么吧?”所有的妃子都到场了,独缺她一个,大妃定然会有微词的。
他摇摇头,说:“没事,我吩咐他们单独给你装了一盘。”
她望着他,展现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正看着她,却没有丁点笑容。
她觉得有些异样,却没有往深处想,笑了笑又说:“中原皇宫过节盛大的庆典就是唱戏,不象你们蒙古,动不动就是吃……”
他瓮声瓮气地打断她:“中原皇宫的规矩我不知道,不过,你既然嫁到了蒙古,就该遵守蒙古王宫的规矩。”淡淡的话语,有些令人生疏的说教,让她感到陌生而寒冷。
“好了,算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你看,我不是在遵守蒙古皇宫的规矩?不是在照规矩吃羊肉嘛——”她还真不习惯他这一板正经的样子,寻思着。今天应该没出什么岔子啊。
“除了手抓羊肉,我还,给你准备了另外一份独特的礼物,”呼延吉措将手一挥。宫人端上来一个中碗的汤盅,他抬手,冷冷地揭开烫盅的盖:“这是我猎到的战利品。”
稚娟好奇地,探头去看,会是什么野味?
呼延吉措的声音飘过来:“听说,信鸽虽然肉少,却滋补得很呐。”
信鸽?!
稚娟只听头脑里“嗡”的一响,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这难道,是中原放回给我的信鸽?呼延吉措,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她一时间肝胆俱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仿佛被当场抽走了脊梁骨,一下就顿坐在凳子上,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神来,呼延吉措已经走了。
稚娟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信鸽汤,凄然一笑。
东窗事发,她必死无疑。即便贵为公主,也是奸细一名。
这样也好,她再也没有机会背叛中原。也再也没有机会欺骗呼延吉措,她再也不用矛盾和痛苦,彻底解脱了。
等过了一个晚上,没有动静。
终于熬到了晌午,还是没有动静。
“公主,公主!”和子跑了进来。惊慌道:“挞西回来了。”
回来的信鸽被射杀,去的信鸽怎么还能不被捉?挞西能够平安回来,是再正常不过了的。
“慌什么。”稚娟淡淡地应道。她不难猜到,既然挞西回来了,此刻。该是冲她的寝宫而来,自己的死期到了。
果然,门被推开,挞西的声音传过来:“汗王有旨,请王妃接旨。”
她静静地站起来,转过身,望着挞西。
“中原公主废去封号,打入冷宫。”挞西漠然地往后一让,给稚娟让出一条道来。
饶我不死?
稚娟微微一笑,缓步踏出屋子。
呼延吉措,你真的是个窝囊废,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下不了手来杀我?!
稚娟带了和子,一步迈过冷宫的门槛,挞西的手一抖,就要关门,稚娟忽一声:“挞西!”
挞西在门槛之外,停顿了一下。
稚娟没有转身,只问一句:“见到梨容了吗?”
“她死了。”挞西决绝的声音。
稚娟一惊,回过头去,看见挞西绝望而痛心的一副表情,他直望着面前的地面,冷声道:“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还想再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手刚刚伸向挞西,他却双手一合,将门重重一闭,只听见一阵冰冷的铁链声,冷宫的小院顷刻凄凉袭人。
“公主,我们该怎么办?”和子悲哀地问:“我们是不是,要老死在这里?”
稚娟不答,沉默地,往里面走去。
“容姐姐死了……”她喃喃道,潸然泪下,是为梨容难过,也是为自己,找个落泪的理由。
呼延吉措饶她不死,却比让她去死还难受。她深爱的、却不能不一再欺骗的这个男人,事到临头,还是狠不下心让她去死。相比之下,她的处心积虑就显得太过卑鄙。他的好,让她怀念,也让她愧疚。她抱定了死的心态,一死百了,作为对中原最后的交代,作为对他一腔深爱的答谢。可是,想死,都这样的难。
她依旧要活着,等待蒙古灭亡,或者中原灭亡,在亲人和爱人之间,她的矛盾和动摇是所有痛苦的源泉,无法消除,这就注定,她的余生,依旧只能在漫漫等待中消融,在矛盾和痛苦中度过。
她默默地捂住脸,泪水从指间汩汩流出。
日子一天一天,周而复始。转眼之间,春天过去,夏天过去,又是一季的秋。
“公主,您还记得吗?”和子轻轻地拢了拢稚娟身下的被子,说:“这个时候,宫里的桂花树都该开花了,”她闭上眼睛,深深一嗅,仿佛闻到了皇宫中那浓郁的香味,长长地感叹一声道:“真香啊——”
稚娟微笑道:“做梦了吧,美得你啊!”
和子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旋即眼圈又红了,伤感道:“我真的好想回家啊……”
稚娟凄然,搂住她的肩,低声道:“别想了。”
和子赶紧擦擦眼睛。起身说:“公主您饿了吧,我给您做饭去,你现在,要多吃点,增加营养才行呢。”
稚娟默默地看着和子出去,这才无力地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假寐。
忽然,身边传来响动。
她幽声道:“和子,我不想你难过,但我真的不想吃。”
过了一会。她感觉,和子并没有离开,于是,缓缓地回过头去,却蓦然一惊!
竟然是呼延吉措。站在屋子中间。
她飞速地转过头,朝向内壁,顺手又把被子往身上撸了撸。
呼延吉措已经看见了她的脸,苍白有些浮肿,他忽然感觉心底一刺,有一种尖锐的痛。
他已经看出了她回避的态度,因此。也没有再上前,只站在原地,低声道:“你还好么?”
“你说呢?”她漠然道。
他沉默片刻,说:“今天你过生日。”
生日?今天是八月初四?她一呆,嘴角扯动了一下,竟然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眼神一晃,又看见皇宫里喧闹的场景:
她被画得一脸乱七八糟,戴着满头的珠花,被众人推搡着出来:“长尾巴的唱大戏!”她无法,只好扭捏着。掐起兰花指,尖着脖子开始唱花戏,逗得姐妹们一阵狂笑……
“稚娟。”是父皇的笑脸:“来,看看父皇给你的礼物。”
“到母妃这里来——”母亲,轻轻地微笑着,招手……
她想哭,瘪瘪嘴,终于强忍住,将眼泪憋回去。
他以为,她会哭,可是她始终,不肯面朝向他,他也无法肯定自己的猜想。
再次沉默之后,他说话了:“我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你让我去死。”她决绝地打断他的话,说:“其余的,都不必了。”
如果是一只做成了羹汤的信鸽,她当然不需要。
他正要开口说话,她又来了:“明天早晨之前,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尸首随你处置。只有一件事求你,放和子回去,让她回家。”
他低下头,又抬起:“你不需要死,我已经决定了,将你和和子都送回中原。”
“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说完,转过身,匆匆就走。
“呼延吉措!”她尖利的声音唤住他:“你既然想做好人,那就做到底,冷宫寒湿,我的腿疾犯了,你要送我,就安排人来抬,或者用马车,因为我是走不了路的。”
“好。”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稚娟的泪一泻而出。
和子抖抖索索地从门外闪进来,靠近床边,轻声问:“公主,是真的么?我们可以回中原了?”
稚娟一把抱住她,使劲地点头,放肆地哭。
他走到了院子中间,听见她的哭声远远地传来,静静地抬手捂住了脸。
草原的秋天其实并不是那么冷,但稚娟一直,用那件狐毛披风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从不下地走路,直接从冷宫的床上抬到了马车之上,夜里宿营,也是直接从马车上抬到帐篷里。
呼延吉措站在土丘上,看太阳西斜,就要落山,忽然长叹一声。
“汗王,您为什么一定要送她走呢?”挞西问。
“你要出兵,就得送还公主,”呼延吉措幽声道:“不然,中原又会说我们背信弃义,你别忘了,当年定的可是六年盟约,现在还没到时间呢。”
“她一过边境我们就出兵。”挞西眼里冒出狼一样的荧光:“我要给梨容讨个说法!”
“如果你是为了一个女人出兵,而且是一个死了的女人,我是不会同意的。”呼延吉措斜望了挞西一眼。
挞西悠然一笑,狡黠道:“这当然只是个借口,我陈兵边境,要他们拿梨容来换,他们交不出,我们就师出有名了。这个时候,可是中原最富足的时候。有好几年,我都没痛痛快快地打过仗了。”
呼延吉措默然了,只望着夕阳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