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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悍返回辽东,途径玄菟,玄菟太守公孙显率百余属官,万余百姓,出迎十里。这一次,公孙显的姿态放得极低,神态恭谨。自从玄菟被掳汉民回归之,同时带来拔奇大军覆灭的消息后,公孙显就知道,辽东军此番讨伐高句丽必胜。只是没想到,这胜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
灭国破虏,开疆拓土,此诚本朝百年未有之功。可惜,汉室衰微,天下纷乱,纵有泼天之功,也是李广难封啊!
如果说,马悍逆取辽东,靠的是突袭;降伏辽西乌丸,靠的是连横合纵;那么此次远征,半月灭高句丽,则真正展示出了马悍的绝对实力与所掌握的强大武力。
隶属辽东的玄菟、乐浪、辽西诸郡汉官,原本对一个出身连公孙度都不如的年轻太守很不感冒,觉得此人不过凭着好运气与个人武勇,令信奉强者为尊的胡人畏服罢了,但高句丽一灭,诸郡官员集体失声。
辽西倒也罢了,玄菟与乐浪,可是深受高句丽袭扰多年,对这个海东小强的实力了解最深不过。沉积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千军出马,一朝解决,这马悍的实力,令人刮目相看。不管诸郡汉官们承不承认,他们同样信奉强者为尊——与胡人稍有不同的是,胡人所奉的强者,是个人武勇;而大汉官员们所奉的强者。是强大的实力。
而受高句丽之害最深的玄菟郡可以说是此战最大受益者。眼下高句丽已变成大汉的辽宁郡,自此而后,玄菟心腹之患已去,无论从政绩、民心、财赋、军费等等方面,所受之惠。无论怎么说,都不过份。所以,公孙显心怀感激,心悦诚服,直到此时,这位玄菟公孙氏家主。才算是真正站到了马悍一边,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在玄菟,马悍除了得到以公孙显为首的世家畏服归心,更得到包括被救汉民在内的万余百姓“除靴下马,负蒿铺道”的高规格礼遇。马悍救回的玄菟汉民虽只有千余口。但直接或间接承恩的,又何止千家?老百姓只有用最质扑的行动来表达感恩之情。请三老为年轻太守除靴掸尘,扶持下马,万人负蒿铺呈十里长道,“万家生佛”之声响彻玄菟城内外……
经历过徐州睢陵与剡县的那几次万民夹道迎送之后,马悍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能应付自如了,一路团团做揖,诚挚道谢。携公孙显之手,步行十里,直至入玄菟南门。
马悍从这盛大的欢迎仪式中。不但看到了玄菟民心可用,也看到了以公孙显为代表的玄菟世家,向自己输诚之意——想也是知道,甭管黎民如何拥戴,这等大动作若无官方支持、引导,甚至主导。哪里可能搞得成?
马悍在玄菟待了三天,接见大小官员、本地豪强。借此次灭国之威,将自己的影响力尽可能辐射到玄菟方方面面。
第三天。马悍与公孙显在玄菟太守府别院,宴请了几位特别宾客。
在门侍引领下,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年约四旬,头戴帻巾,面皮微黄,留着三绺长须,眼皮很厚,但眼睛活泛的中年文士。
一见此人,马悍与公孙显一齐端直身躯,抬臂合袖为礼:“多谢阳君应邀过府赴宴。”
来人长揖到地,抬首笑道:“二位使君有召,涉岂敢不至。”
此人正是辽东望族阳氏族老之一,前任玄菟郡丞,阳涉。
公孙显虽然与阳涉很不对付,但场面上却是一团和气,似他们这等位高权重者,少有把对方的不满写在脸上的。
有侍者上前为阳涉除屣,并引其至左席。阳涉看到对面只设一席,微讶道:“二位使君今日之宴,只请二人么?”
公孙显侧头望向马悍,后者只是微微一笑:“事关阳氏之颜面,不便宣之于众人之前。”
阳涉心头“格登”一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等他看到第二位宾客时,不禁瞪大眼睛,心头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第二位宾客,便是阳涉的族侄,阳氏家主、辽东别驾——阳仪。
别驾的原意,是州郡长官出行时,别乘一车的伴驾,从这个意义上说,阳仪这个别驾,的确有点不称职。马悍到辽西,他没跟去;远征高句丽,他也没跟去。合着一把手东奔西跑,你这位二把手却在家闲坐,这官当得……
但阳仪也是没法,辽西那地儿他的确不适合去,这一点,太守也表示理解。而高句丽呢?原因就复杂得多,归根结底,不外乎三个方面:
一是阳氏与高句丽一向友好,彼此是对方第一贸易伙伴,如果阳仪出现在征讨高句丽的战场上,必要会引发高句丽王的强烈不满,对家族重要经济来源,不啻于一个沉重打击。当然,这也是包括阳仪在内的阳氏族人对此战后果严重估计不足,谁能想到,雄峙海东百余年的小霸高句丽,被马悍引弓一击,便轰然坍塌。
二是与阳氏族老阳涉有关,原本计划得好好的,让阳涉出面,劝退高句丽大军,博得佳名,没想到却被新任太守果断拒绝。阳氏自是不满,阳仪留守不出,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最后,则是阳仪心里不托底。他也知道马悍对自己并不放心,更谈不上信任。这出境远征,刀兵无眼,万一某人居心不良,有个好歹,往敌军头上一推,最容易不过,别到时落得埋骨异乡……
阳仪未随军出征,而马悍也不提这一茬,结果这位理论上太守的左膀右臂,就这么不明不白被搁置了。眼下马悍灭国而还。阳仪再不动弹,实在说不过去了,便以代表辽东数十万军民的名义,前来迎接太守凯旋,也想借此挽回点印象分。阳仪已敏锐意识到。此战之后,这位年轻太守必然获得辽东六郡一国彻底臣服,根基已稳,势难撼动。阳氏,除了合作,别无选择。
阳仪来到玄菟。原本是想先找族叔阳涉相商的,没想到一入城,就被马悍请来,下榻于别院。此刻阳仪出现在中庭,一眼就看到族叔竟也在座——而且只有他一人。顿时也感觉到了不妙。但无论如何,事已到此,他也只有强捺心惊,上前与二位太守及族叔相见致礼。
酒过三巡,马悍看到两位客人明显神思不属,连向自己道贺的说辞也是干巴巴的不着调,当下笑了笑,也不吊二人胃口。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早有侍者持盘趋前,躬身长臂,接过帛书。
马悍闲闲道:“这卷帛书。请二位看一看,嗯,就先请阳君过目吧。”
当阳涉望见侍者手里的黑底朱漆盘上,那一卷青花菱纹帛布时,目光一凝,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杯中酒洒出少许。阳涉陡然转醒,连忙放下杯爵。大袖随意扫过,将案上的酒渍抹去。
公孙显嘴角微微一勾。掠过一丝鄙夷的冷笑,随即笑眯眯点头。
阳涉艰难地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握住漆盘上的帛书,根本无须展开,他就知道,这是自己写给拔奇的书信。这种青花菱纹帛布,是他用惯了的,一眼就能认出——这个该死的句丽奴,看完帛书为何不一把火烧了,竟还带在身上,而且还被眼前这位太守擒杀……
阳涉目光慢慢转向公孙显,看清了这个死对头嘴角那一丝冷笑。阳涉也不展开帛书,只是淡然道:“涉之所为,只为我阳氏一族,今事已泄,涉无话可说,但凭使君治裁。”
马悍眼睛微眯,闪动着一丝危险寒光:“这么说,你不否认勾结句丽奴,引敌入寇,更派人引句丽奴设伏于山道,杀伤玄菟援兵喽?”
阳涉当然没法否认,这位年轻太守或许不识得他的笔迹,但他与公孙显共事多年,彼此手书早就熟悉无比,让他如何抵赖?既如此,索性大方承认,且看对方能奈他这位辽东世家族老何。
“混帐!”马悍勃然大怒,一掌重击于案。轰!厚重的铁杉木案牍四分五裂,声势惊人。将在场的公孙显、阳涉、阳仪等文官吓得骇然失色,门外侍卫纷纷涌入。
“出去!出去!”镇静下来的公孙显斥退侍卫,眼神复杂地望了这个勇武惊人的年轻太守一眼,欲言又止。
“你阳氏一族再大,能大得过郡府?能大得过朝延?能大得过千千万万玄菟黎庶?”马悍胸腾烈火,目如寒冰,腾身而起,戟指阳涉,“只因你一己之私,西盖马军民死伤数百,千户破家,良田尽毁,衣食无着。玄菟驰援郡兵更死伤失踪近千……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帐!汉奸!别以为你是阳氏族老,我就动不得你!一个国我都灭了,还在乎你一个小小的阳氏!”
这话说得够重,令阳涉、阳仪叔侄齐齐变色。
马悍用力呼出一口气,平息了一下怒火,缓缓坐下,转首望向阳仪:“今夜请子修来,就是为了做个见证,不是我马悍过河拆桥,而是阳涉罪不可敕。以子修之见,当如何处理?”
阳仪嘴里发苦,却不得不拱手道:“季父所作所为,实非人臣之道,当处何刑,请主公裁量。我阳氏一族,愿以千金万亩赎买其罪,望主公成全。”
花钱赎罪,在汉朝是有悠久传统的,最早兴于汉武帝。为筹集出击匈奴的巨款军费,汉武帝使出了浑身解数,比如盐铁专营收归国有,就起源于汉武,以钱赎买其罪,也是其中之一。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司马迁,因触怒武帝,被施以宫刑,而他又出不起几十万赎罪钱,结果……
“赎罪?”马悍不似笑地一笑,“你们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罪是绝不能饶恕的么?”
阳涉叔侄惑然互望一眼,虽然这事干得的确不地道,给玄菟郡带来了重大损失,还被抓了个现行,但以他们这种割肉似地赔偿数额,也足以抵罪了。说到底,此事并未对玄菟世家、官员带来明显损害,受到伤害的,不过是普通士卒与庶民罢。这罪过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说无可无,端看太守心意而已。
“由我裁量?那好,我以辽东太守之名,判处阳涉犯下叛、国、罪!”马悍一字一顿,向阳涉宣判死刑,“我唯一给你的恩典,就是你可以在这里死,也可以回家再死——别说我没警告你,如果你阳涉胆敢活到天明,那么你阳氏的玄菟别院六百一十三口,包括你在内,谁也别奢望再看到日出。”
这句话所释放的浓烈杀气,就连身旁事不关己的公孙显,都湿了背,更遑论当事人阳氏叔侄了。
翌日,马悍率军离开玄菟,带走了阳氏所献千金与万亩良田的地契——这些东西不是用来买阳涉的命的,而是买其首级与名声的。阳涉已经自缢身亡,但还有一些几乎与生命同等价值的东西,比如完整的尸体,比如身后名声。这些,同样要拿东西来换。碰上马悍这种能把尸体炸出油来的主,阳氏也只有自认倒霉。
不久,阳仪也因此引咎辞职,退出辽东政治中心。辽东阳氏,自此渐渐衰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