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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荑行至前院两仪楼,见晋王坐于上首位,旁边揽着一名美妾,正是茗夫人,下方两排筵席,宾客皆屈腿正坐,偶尔交头接耳,捋髭须言笑晏晏,正欣赏着场中央澜夫人的歌舞表演。
澜夫人舞姿婀娜,歌声婉约动人,如柔媚的水草,又似一缕清风吹得场中之人皆要酥软了心。男宾场合女人只是点缀,歌舞只是助兴,本不必要当真,可因着今夜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沈将军,澜夫人偏使出浑身解数,非要把歌舞表演演到极致,还时不时偷偷向那沈将军抛去媚眼儿。
一曲舞罢,澜夫人请求晋王给沈将军敬酒。晋王倒是不介意,爽朗抬手准了。澜夫人便捧着酒杯莲步轻移至沈将军身前,曲腿一福,“沈将军,奴家敬你一杯!”
那位沈将军起身,微微一笑与澜夫人敬酒,而后一饮而尽,拱手道:“多谢夫人!”
澜夫人暗自抛媚眼,娇滴滴掩嘴轻笑离去了。
晋王道:“沈将军,这歌舞表演如何?”
“王爷的两位夫人姿容出众,歌舞非凡,宛如天人之姿,神仙乐曲,此舞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晋王哈哈大笑,满意地令沈将军坐下。沈将军便掠起袍角跪坐,仪态还是十分端正,嘴角勾着很淡的笑,可眼波平静无波,并未因方才的歌舞表演而迷乱了眼,反而,还悄悄巡视四周似乎在期待什么,略有些心不在焉。
穆荑在殿角瞧见那位沈将军身着铠甲,头盔摆在左手边,身材挺拔,器宇轩昂,的确是一位姿容出众的男子,尤其是那一双眼:斜飞的剑眉,浓墨深邃的眼眸,竟比晋王的还要明亮出众、灿夺星辰。可能因为长期行军打仗的关系,皮肤略黑,可也不掩姿容,与在场中的一众文官、熊腰虎背的将军相比,委实鹤立鸡群令人眼前一亮。
穆荑也是第一次瞧见这位沈将军才知外头传闻不假,如此姿容如此风度,的确当得起“众岳父心中最佳女婿,众女儿期盼嫁与的美男”的称号。
不知道是不是穆荑呆得久了,还是那位沈将军巡视发现,忽然与穆荑目光相碰,他怔愣了一下,目光霎时在穆荑身上胶着住了。
穆荑也有一瞬间怔愣,这位沈将军令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她真与他认识么,可她实在想不起来!
许久之后发现晋王正冷眼盯着她,眼眸暗含怒意,穆荑才心惊地走上去跪拜请安。
沈将军见穆荑下跪,整个人皆不好了,仿若神色变了变,皱眉不解。
晋王只扫视着两人,故作淡然道:“穆姑姑,来见过沈将军。”
穆荑起身,只能朝那位沈将军欲行大礼。
她已经习惯了跪拜伏首等行礼动作,习惯了奴颜婢膝,习惯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早早忘记了自己的大小姐身份,忘记了曾经在田间无忧无虑,不需向任何人行礼的日子。她以为她这个习惯保持了七年,已经理所当然地适应,她也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可偏偏,有人还记着,记着她以前的模样,再对比今日,才发觉反差如此之大以至无法接受!
沈将军不顾众人诧异,忽然离席扶起穆荑:“大小姐,你不必行礼!”因为他的动作过急,以至无意间直接握住穆荑的手。
眼前之人是他贫寒落魄时给予他施舍的恩人;是他意志溃散迷失方向时给予他指点迷津,鼓励他参军的导师;更是他这七年来原本应该忠心跟随,誓死保护她的大小姐!他仍记得七年前她天真活泼的模样,为何七年后竟变成这样?沈择青有些无法接受。
穆荑心惊抬头,撞上一双明澈似墨玉的眼,这一双眼睛深邃好看令人怦然心动,正如七年前她初见这双眼时那般心悸。
七年前,领着三皇子回京后,父亲继续官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她顺理成章地成了将军府小姐。一日她与父亲、小凉上山给母亲进香,却看到街头有一名乞丐遭人毒打,她在轿子中无意瞥见,便撞见这么一双眼,那会儿这双眼睛迸发出凌厉的气势,仿若蛟龙落草。她心想如此眼神岂是池中之物,不忍看到英雄落魄,让侍卫营救,而后给了乞丐几锭银子。
她当时是亲自上前蹲下把银两递到他手中的,并无侮辱之意,可小乞丐奇怪得很,竟然扭头就走了。侍卫训斥他无礼,把他抓起来押到她跟前跪下,他威武不屈,死活不肯跪。后来父亲看见,笑说此人有骨气,虽然身子瘦弱但身手灵敏,未必不是参军的好苗子。便收入府中暂且充当她的侍卫。
可小乞丐一身傲骨,从不跟随她身后,为此常遭来仆人毒打,穆荑道他是突逢变故性情才如此吧,心中惜才又同情,也不让仆人教训他,自己不顾身份坐在地上尽心尽力开导。犹记得那日她说了很多,他一直蓬头垢面,懒懒洋洋地耷拉着身子。翌日,穆荑便让父亲把他带去军营了,由此过了三四月她都未再见到那名小乞丐一眼,直至家破人亡,她父亲的兵遭遇重整,许多不服的人皆被杀了,他忽然一身染血、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她面前,跪喊:“大小姐!”
她惊奇,不认得他,后来他说他是阿木,她才明白他是当初的小乞丐,他欲誓死跟随她,可她已是罪人之身不需要侍卫了,并告诉他父亲当初有意栽培他,不是让他当一名侍卫而已。她鼓励他投奔戍边的王大将军,并告诉他王大将军为人正直、有勇有谋,又惜英雄,且战场杀敌,倘若立功便一飞冲天,足以改变他的际遇,后来又给他她手中唯一的镯子,让他当了当盘缠。他闷声不吭地给她磕了几个响头,含泪离去了,从此一别经年,她竟忘了此事。
谁又想到,当初随意搭救的乞丐,多年后竟长成参天大树,以北安军右将军的光荣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并且仍记恩情地呼唤她一声大小姐。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心插柳柳成荫,善恶回报,也许只是不经意的须臾之间。
“大小姐,我是阿木,当时未告知您本名,我的本名是沈择青!”沈择青犹自握着她的手,不忍地道。他不忍心当年高贵如云的大小姐,如今落魄为奴,对任何人低声下气毫无脾气;不忍心她放下一身傲骨,磨平了性子无欲无求。她原本灵气活现的眼已经空了,看待任何事皆只如看着一死画,没有任何感情。
“大小姐……”沈择青心痛,张口欲言,穆荑却先收回了手后退一步,低头道:“沈将军,奴婢知晓了,只是如今你已是右将军,便无需称呼奴婢为大小姐!”
她已经不是大小姐了,不再是,只是一个奴才!
晋王忽然笑言:“沈大将军与穆姑姑是旧识?”
沈择青看了低头的穆荑一眼,忍下心中的酸楚,哑然失笑,“是……穆姑娘对本将军有知遇之恩,却不想多年后,恩人竟在晋王府中为奴,实在不忍。”
晋王眼底锋芒染霜,淡淡地扫视穆荑和沈择青一眼,本来微笑的嘴角此时却无法露出更多笑意,只是僵硬地挂着,犹如戴着一幅客气面皮的老虎。
苏公公知道,王爷又生气了!
晋王不给两人相聚的机会,挥手令穆荑下去,即便沈择青眼里露出不舍,他也不做这个老好人,甚至看着沈择青欲言又止,脚尖抬了一下欲跟随穆荑离去,但碍于身份场合仍是不敢动,他还十分快乐,有种棒打鸳鸯的无耻痛快感。
筵席之上,宾客言笑晏晏,穆荑只是一个小插曲,然而从此打破晋王与沈将军结缔的平静,晋王与沈将军皆神色各异,各怀鬼胎了。
筵席散罢,晋王送宾客出府,沈将军故意留在后方,步下阶梯前,沈将军回身拱手道:“王爷,末将心甚念恩人,可否求王爷做个人情,让末将与恩人相见?”
晋王的手拧了一下,苏公公眼皮一抬,见晋王快把指间的扳指拧出粉来,面上仍是笑道:“沈将军不是与穆姑姑相见了么?”
沈择青哑然失笑,沉吟许久才答:“末将请求的是……与穆姑娘单独相见,毕竟穆姑娘对本将军的恩情此生此世都不足以回报,末将想亲自向大小姐行谢礼,以解心头之憾。况且,末将打听,大小姐与王爷签的只是几年宫奴契约,而非卖身契,眼下还有一月便到期了,末将想把大小姐接入府中,令大小姐也享享清福。”
晋王冷笑,而后忽然哈哈笑大笑:“穆荑生是晋王府家奴,死亦是晋王府的鬼奴,沈将军如何把她接入府中?况且孤男寡女,恐怕对沈将军及穆姑娘的名声也不好,沈将军既然心怜恩人,岂会没有想到?”
沈将军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笑了笑又道:“末将会遵循大小姐的意见,实在不行便另置宅院着专人照顾,至于末将的名声,若与大小姐沾边末将并不在乎,如果大小姐不介意,末将还可以娶她,还请王爷成人之美。”
晋王终于不笑了,许久,看似揶揄实则讽刺地道:“你喜欢她?”
…… ……
苏公公随王爷回到御风院,看王爷心思沉沉,步伐也较往常急促,苏公公一路小跑跟上,没忍住道:“王爷,可是招来穆荑姑姑问话?”
他觉得王爷这么生气全与穆荑有关,往时,王爷定要把穆荑罚上一罚,然而此时,王爷却抬手:“不必了!”
苏公公百般疑惑,王爷进院之后,命人拜下浴具洗漱更衣,苏公公又问:“王爷,可是要召来夫人侍寝?”
“也不必了,今夜到此为止,你们都下去吧!”晋王挥推所有人,自个儿在房中歇息。书桌笔架旁搁着一只花瓶,上头插几只牡丹,这些花朵隔几日便换新,然而有一朵却是常驻。晋王拿起经久离根已经衰败的姚黄,放到鼻尖嗅了嗅,那上头似乎还有她的香味儿……但时间久了香味已淡,也许只是他的幻觉。晋王拿着花贴到自己脸面,兀自陶醉,眉头却因郁痛而皱起。
他想起幼时捉迷藏,大牛死活找不到他,穆荑也着急了,生怕他被山里的老虎叼走,一直哭喊着他的名字。他藏在矮坡下的野狗洞里,看着她在田埂上走,小小的身子踉踉跄跄,随时都可以被杂草绊倒,他忽然恶作剧地钻出来拉她的腿往下扯,穆荑惊叫,忽然就压到了他的身上。他本欲取笑她,却感觉她坐在他的腰上,有一处女性的柔软抵着他的那里,小小的身子压到他身上,他扶着她的身时不小心按到她的胸,霎时脸红了,明知非礼,却也不肯放手。
那时候穆荑十二岁,他十四岁,因在山间长大缺乏礼教,母亲不在,穆叔叔又不懂得教导这些,因此穆荑比任何人都懵懂,他却是调皮的性子,小时候还偷偷看过******,及至年长,也跟随大牛去城里偷看过一回青楼,因此他对男女之事还懂得一些,犹记得回来时他还红着脸生气地吩咐穆荑和小凉不许与大牛单独来往呢,可如今到了他,他却想做一回登徒子。
他看着穆荑哭得梨花带雨、长睫凝露、楚楚可怜的脸,没忍住,抬头就给她一吻。因为太急,力道控制不好就变成了小咬,牙齿相磕,他甚至还有点痛。穆荑霎时坐直了身子捂着嘴,皱眉嗔斥:“你咬我,我寻你,你把我拉下来,干什么还咬我?”
她坐直的时候下身正好完全压着他的那里了,再加嗔斥责时的摩动,他那里便不争气地硬起来了,他憋得脸通红,血都要冲到头顶,赶忙推开她自个儿坐起来。
穆荑推他:“你太过分了,我寻你你咬我,如今还生我的气!”
他捂着发红的双颊,磕磕巴巴地说:“不、不、不是……我、我、我不是生气……”
“你不是生气你作甚咬我?”
他盯着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哭过之后又娇嗔生气的脸十分可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捧着她的头又吻上去,这一次时间久一些,也没什么技巧,就是本能地吮吸啃咬。他倒是想学大牛说过的污浊秽语做些好看的动作,奈何学不会,只是囫囵吞枣地乱吻一通,而且心跳加速,脸似要烧起来,终于怕把自己烧死而放开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穆荑呆愣地望着他,久久不语,忽然不知道是不是懂了,脸红地拍了他一掌便起身走了。
他赶紧追上去拉她:“穆……穆荑,小……小芍,不要生气,不要告诉穆叔叔我肚子饿了咬你的事情好么?”
“你分明就是欺负我!”
他当时心里想着:我的确是欺负你,但我情不自禁!而且这种事情千万不能让穆叔叔知道,否则穆叔叔也不管他是不是皇子直接打他了!他也丢脸得很,便一直哄她:“只要你不告诉穆叔叔,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后来,穆荑指使他做了三天苦力,他任劳任怨。再后来,即便明白偷尝禁果后果自负,他仍是趁四下无人时偷吻穆荑。穆荑原先十分困惑,后来年纪增长,也渐渐明白了,不过她没有拒绝,只是在他偷果成功后娇羞地笑了一下,那会儿他就想,他一定要娶穆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抱着她美美地睡上一觉。
然而,他脑海中又浮现七年前与二哥,即当今的圣上议论迎娶王妃事宜,二哥说:“你忘了么,蒋贵妃是怎么死的?”
蒋贵妃是二哥最爱的女人,亦是与二哥青梅竹马,可即便贵为天子的二哥也护不住她。
小凉跪在他面前:“阿鱼哥,穆叔叔对小凉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小凉无以回报,便让小凉替穆荑承受那一份罪吧!”
后来,小凉也死了……
晋王的眼泪流下来,捧着那一朵姚黄,脸贴花面似耳鬓厮磨,然而那个人终究不在了,也回不到过去。
如果她真的要飞,他亦会放飞她的……
翌日,苏公公在晋王床上发现一朵压坏的姚黄,苏公公叹息,凉夫人祭日近了,王爷恐怕又在想凉夫人了!
…… ……
自王爷宴请沈将军后,转眼又过了五日,然而府中关于沈将军的传言不减反增,这一次不仅仅针对沈将军的容貌,也针对穆荑。原来沈将军在门口对王爷说的话不知如何传了出来,众人皆知穆荑是沈将军的恩人,沈将军将接纳她,甚至求王爷成人之美有意迎娶她。深闺寂寞的女人啊,对穆荑是又羡慕又嫉妒。穆荑平静了几年,陡然被推至风口浪尖,遭众人如此议论还真无所适从,原先对她敬重的夫人忽然有意无意地取笑她了,心机重怨气深的还不配合穆荑的工作,以至于穆荑近日有些烦恼。
苡茹道:“姑姑,倘若沈将军接纳了您也好,您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日后出府也十分麻烦,若有沈将军照顾岂不是更好么?而且沈将军一表人才,重情重义,许多女儿眼巴巴地嫁与他,应当是良人!”
穆荑叹息:“苡茹,把你做的司事簿拿来给我看看。”她不想讨论这些事,沈择青怎么选择是他的事,而她也有自己的主见。
如此与苡茹讨论了一会儿司事簿,苏公公便来找她了,脸上堆笑:“穆姑姑,王爷有请!”
穆荑与苏公公走到柳幽阁,即王爷在湖边花园的书房,苏公公关门退下,只留下穆荑与晋王,穆荑下跪请安,问他:“王爷,您召奴婢有何事?”
晋王坐于书案边,今日他穿着白衣,银纹灰暗低调,减去往日的威严,居然令他增添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度。他道:“这几日的传言你也听到了,沈将军视你为知遇恩人,请求本王安排你们相见,过几日有一场狩猎,本王出席,沈将军亦出场,你是否要跟随前去?”
穆荑躬身俯首:“奴婢听从王爷安排!”
晋王忽然抬起了眼冷冷地盯着穆荑,一瞬间好像不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