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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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杰浑不理睬白龙的大呼小叫,马不停蹄,将其带回了蜀中平山镇。

    想当初白虎帮被鹰帮倾覆,白龙携一众残党与逃亡时带出来的财宝,在这镇上置业,起先啥也不会做,便靠拳脚功夫开起了镖局,打响了名声后,就开始做一些生意,因其天赋才能,比起舞刀弄棒,更擅行商买卖,不过几年,便将店面栉比鳞次的开满蜀中,一时风头无两,可谓富甲一方,又因其喜好交友结众,不分三六九等,慷慨大方,闾阎街巷中,无人不闻其名,津津乐道,不知多少大家闺秀心向往之,只是……畏于此人有一怪僻——逢年过节,三不五时,总要纠集一帮武功参差不齐的打手扮成土匪,上那鹰山,到那真正的土匪窝鹰帮跟前耀武扬威一番,结果自是每次都被打得落荒而逃,却还乐此不疲,实在令人费解。

    穆杰催马至白家大宅门前时,已值日暮,晚云昏沉,压得草叶低垂。

    虽着两人一身土匪打扮,下人也是司空见惯,只着人七手八脚接了马背上颠簸过度,吐得七晕八素的自家主子,再将穆杰恭恭敬敬迎入门去。

    天转瞬而暗,白家大宅灯火通明,谁人身影于暗色中翩然踏墙入院,白衣飒然,恰似黑夜中一道流光,穿曲廊,过虹桥,迅如鬼魅,半点没有惊动巡夜人,但见其燕踏琉璃兽,鹞翻重檐顶,凝眸一望,又飞身掠至一处楼阁之上,藏身暗处,自顶窗窥视里头动静。

    楼阁中人便是那穆杰,还没换去那身土匪装扮,似有愁闷,正抱着酒坛坐在桌前狂饮,白龙被下人伺候着换了身华服,摇身一变阔气公子,匆匆而来,推门先声夺人,怒斥道:“今日在外头我叫你住手,你为何不听?!”

    穆杰斜瞟他一眼,抹了嘴边酒渍,借着三分醉意粗声道:“废话少说,说好的银子呢?”

    白龙火冒三丈,大步上前重重拍桌,“银子银子!就知道银子,你们全是一帮见钱眼开的废物!事都没办成,你还想跟我讨什么银子?!”

    白龙心里有火,出口便重了些,冷不防在他跟前一直乖得像头羊的穆杰突然一发狠摔了酒坛站起来,他一惊,又见穆杰面肌抽动,一副要撕了他的表情,心道不妙:“你……你小子想造反啊?!”

    穆杰闷声咆咆,“你说谁是废物?!”

    白龙想原来是这话惹了他,也不打算道歉,理直气壮道:“我养着你,就是要你替我办事,事没办成,你恁的有脸大声?”

    他不说还好,一说,穆杰愤懑填膺,吼得更如雷咆,“你要我替你办事,就是要我陪你扮土匪挑衅鹰帮!妈的!老子听你言之凿凿,还当你是真想报父仇,今日一见,才知你原来是在肖想那鹰帮帮主顾少棠,难怪我平日给你献策,你都不听——笑话!天大的笑话!我穆杰响当当一条汉子,竟成日陪你玩这小孩子的把戏,说出去丢煞我的脸!”

    “这……”白龙被他说得脸上无光,硬声道:“这父仇我自然是要报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兄弟一场,你何必说得那么难听?”话出口,仍是少了几分底气。

    “呸!谁跟你这窝囊废是兄弟?!”

    “你……”

    “你若不是块肥肉,我又何必留在这处憋屈,白白浪费了我的身手。”

    “穆杰!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然——”白龙听他句句贬低,知是酒后吐真言,也着了怒,愤愤甩袖,“哼!既然呆在我这里委屈了你,何不快滚!”

    穆杰慢慢摇头晃脑道:“我本就有意离开了,现下正是个好机会,到了洛阳,自有我扬眉吐气的时候!”

    白龙气闷哼道:“还啰嗦什么,你要走便走!去领了这个月份银,再也不要回来了,我白龙家财万贯,再养一批人马有何难?”话音未落,却觉脖颈一凉,竟是遭穆杰的斩马刀架住了,白龙一时呆怔,只听他冷笑道:“一个月给几两银子,塞牙缝都不够,白龙,你以为我真那么好心救你回来?”

    白龙知他是起了歹念,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想今夜怕是要命丧刀下,不由得滴下冷汗,“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这往蜀中去洛阳,不得要盘缠?你若不想死,就乖乖把银库的钥匙交出来。”

    “银库钥匙不在我身上。”

    “那是在何处?”

    “我忘了!”

    “少他妈跟我耍花招!说!银库钥匙在哪里?!”

    白龙被他斩马刀往前一逼,颈边擦出一道血痕来,心中害怕,却仍是要一赌,赌这几年的同席之情,拖延道:“我真忘了。”

    “那好吧!”

    穆杰闻言收刀,白龙正待松口气,却不及料他话锋一转,“我就先砍了你的手,看你还忘不忘——”

    这人本就不是个善茬,说刚出口,连讨饶的机会也不给,斩马刀一挥,当真往他胳膊狠狠削来,白龙心中一寒,只待受痛,突闻一声巨响,却是有人破窗而入,一颗石子飞来,砸中穆杰握刀之手,力如锤击,穆杰手一麻刀落砸地,抬目只见来人稳稳立于屋中,长身玉立,面冷如霜,却是那白衣飘飘的顾少棠。

    穆杰自视甚高,频频叫一个女人杀了威风,哪能甘心,当下一声怒咆,杀气腾腾直扑顾少棠过去,白龙逃时虽满口叫嚣,也恐怕与顾少棠再无相见之缘,正自憾然,此时被她现身出手相救,惊喜之情自是溢于言表,猛又见两人拳脚相向打斗起来,慌忙喊道:“少棠小心!这小子的穆家拳够厉害!”

    顾少棠听得这么一喊,穆杰一拳已经直攻面门而来,顿觉其拳风带劲拂发,果真厉害,自是不敢掉以轻心,着他一拳打来,凝劲飞身后退,踏柱借力,箕掌飞身取他咽喉,穆杰之前与顾少棠过招,已从她闪躲的身法与拳术中,觉出她的武艺高强,且拳掌之中,内力深厚,自当打起十二万分警惕应对,仍不免落了下风,而便是这一来一往间发出的动静,惊动了宅中护卫,又因白龙大声呼喊求援,火光大炽,足音人声,滚滚直奔这楼阁而来——

    穆心知拖延下去于己不利,又道顾少棠前来相救白龙,必是心中有他,当下挥臂挡开顾少棠一攻,旋身双臂一抬,竟是腕下暗藏的袖箭齐发,冷矢寒光,直扑那猝不及防的白龙而去,顾少棠见势不妙,身形一晃,已然抢身过去,接住了几只袖箭,不慎漏了一只,穿透肘部袖管而出,钉在墙上,她眉头没皱一下,倒是白龙惊得一声痛呼,顾少棠无暇理睬,见穆杰趁机破窗而逃,正要追,猛被呼喝护卫抓人的白龙从后面扑过来抓住手臂,“少棠,别追!你都受伤了!”

    顾少棠皱眉不喜,“放手,皮肉伤而已!”

    “就算是皮肉伤也得上药啊!少棠,你乖点,让我看看你的伤。”

    见他伸手就要来扯自己的袖子,顾少棠一把甩开他,恼道:“少棠少棠,叫得倒是顺口,装什么亲热?谁给你这个权利的?!”

    白龙自讨没趣,搔了搔脸嘟囔道:“我以前这样叫你,你不也没意见。”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跟现在没什么两样,我想叫你少棠,就叫你少棠,想我住嘴,除非杀了我——”

    白龙赖皮喊完,见她发怒扬手,似要抽他一耳光,立刻缩了脖子眯了眼等抽,可顾少棠却没了动静,白龙觉她心里有气,不敢多嘴招惹,只满怀期许,眼神发亮地看着她,“你来救我,这是不是表示……”

    顾少棠面色一沉,扬手打断他未尽之语:“我来,只与你说一件事——当初白虎帮被攻破时,你爹被你们二当家的下药毒杀,这事被我爹当场撞破,你们二当家大呼小叫,栽赃嫁祸,我爹一怒之下就把他杀了,这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他没必要说谎,我也没必要骗你,你爱信不信,总而言之……”顾少棠顿了下,沉声又道:“从今往后,若再让我听到你大放厥词,污蔑我爹,我决不会放过你!”

    声色俱厉,眉目俱冷。

    这般慑人气势,直叫白龙浑身一僵,如入冰窖。

    见她定定不动,似要讨个说法,白龙吞了吞口水,低头心虚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还——”

    话音戛然而止,顾少棠似明白了什么,陡地旋身要走,又遭他喊住,定在原地。

    白龙紧紧盯着她,如同小狗祈望垂怜,“少棠,我们相处过的日子很短,可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说过,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生活,也不打算继承匪帮,你说你也是,你还记得吗?”

    顾少棠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儿时戏言,你也当真。”

    白龙惨然一笑,“我怎么能不当真?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想和你再见一面,问你这句话,若你的答案还是和当初一样,我就带你离开……你知道吗?我爹和二当家的,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兄弟感情,就因为我爹为我向鹰帮求和,闹了分歧,他就能狠心毒死我爹……而我呢?我从官府手中救了穆杰,几年来,与他同入同出,剖心以待,这情义,仍抵不过一把银库钥匙……这无情无义的江湖,我受够了,你比我更深陷其中,难道你还没受够吗?”

    顾少棠面如沉水,只吐出一句:“无情无义的是人,不是江湖。”

    白龙一怔,未及思索,见她要走,慌忙脱口追问:“顾少棠,难道我真的没有半点机会?!”

    “我和你,并非同道之人。”

    冷漠语调,掷于清寒夜色,决断之言,意在划清界限。

    白龙追至窗前,只见白衣之影皎洁如雪,却如镜花水月,难以捕捉,倏忽消失眼界,伸出的手抓不住,透入一掌空虚,刻骨冰寒,一腔柔情,脉脉清寂,情思空掷,无人回应,只余一抹落寞残笑——

    满院栽种的迎春花,开得那般绚丽,她看见了吗?

    若看见了,会不会想起两人曾同坐花荫下谈天说地的情景?她可知那一幕,午夜梦回间,总在他眼前浮现,她可知他巧立名目,纠缠鹰帮十载,不过是盼着一见。

    白龙垂下眉眼,于温暖怀中,取出一只飞镖,看得失了神,那飞镖与顾少棠惯用的无异,只是稍小些,是她幼时玩的。

    他向她讨了这一只,一直揣在怀里,这些年来,已被他的手指磨得光滑。

    睹物相思,思更浓。

    却道是,情种深埋,情根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