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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多想,思绪就叫笛声引了去。
笛声悠扬,闻之只觉音律清奇,哀而不伤,听来有涤荡心魂之感,顾少棠不自觉抚上腰间残笛,指尖摩挲其上乌鸦啄破的痕迹,眉头紧皱,思绪漫漶。
这残笛,让她想起许多事,大漠之上,地宫之下,聚首分别,生杀死斗。
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清晰如昨。
她有太多事,需要亲自了结。
笛声不知何时止歇,却闻百里因唤她:“棠儿,将那笛子给我看看。”
顾少棠愣愣递了过去。
百里因取过残笛,见其上斑驳,孔洞残破,抿唇试吹,闻其音,轻笑道:“这笛子损成这样了,我替你修吧。”
顾少棠没理由拒绝,略一思忖,又道:“因叔,我爹说过,这鹰帮五将,缺一不可。”
百里因攥着那残笛,默不作声。
顾少棠沉声道:“我不想逼你,你已醉了四年,要醒过来,还是要继续醉下去,我让你自己做决定。”
说罢,默然片顷,漫目睢盱,落英翩旋,只叹借帮中事务繁忙为由,抬步要走。
百里因却突然开口:“那英雄帖之事,你作何打算?”
顾少棠知他此问必有深意,也不答,回身反问:“你有何见解?”
百里因道:“这英雄帖千千万,能有几张是武林盟主亲撰?义士盟给足鹰帮面子,你不去,怕是失礼于人。”
“失礼?”
顾少棠忽而冷笑,“那武林盟主与狗官勾结成奸,义士盟任由东厂驱使,乃官府犬马之地,人尽皆知,这英雄帖发到鹰帮来,指不定有何目的,我若是去了,岂不自投罗网?”
百里因不以为然道:“义士盟,顾名思义,便是聚义之地,为武林盟主掌管,在江湖中一直名声赫赫,现下虽说被东厂控制,也不至消其威名,穆渊本身是河南知府,官居四品,若没有实力,也坐不稳这盟主之位,他既有威望,能号召天下英豪,自不会任由东厂摆布,做这等请君入瓮,自毁行端之事。”
顾少棠知他说得有理,惜在心中愤懑难平,捺不住嘲道:“你倒是会替他说好话,人家飞黄腾达,可有你的份?”
百里因知她这话并非恶意,不过泄愤而已,仍旧垂着眼眸,说道:“棠儿,穆渊是你爹的知己旧友,当初官府围剿鹰帮,他正好客居于此,若不是得他出手相助,鹰帮千余家眷恐怕难以存活,鹰帮也算欠他一分人情。”
顾少棠仍有不满:“就算他有恩于鹰帮,可他助东厂做的恶事还少吗?近墨者黑,谁知他肚皮底下现下已成了什么心肠?”
百里因只叹:“宦官弄权,朝中弊端丛生,为官清廉,敢于上谏者,泰半惨遭廷杖屠戮,因而想要在官场立足,就不能太过黑白分明,穆渊虽被东厂控制,助其为恶,可他也能尽忠尽义,造福黎民,且身在其位,屡有善政,概不能一味否定。”
他说的这些,顾少棠何尝没想过,只是她心中不舒坦,全因这武林盟主之位,天下义士之首,竟也叫官府染指了去,义士盟旦与府衙挂钩,便有朝廷辖控江湖之感,实在令人别扭。
顾少棠转念一想,心中又疑:“因叔,你不理鹰帮事务,倒对穆渊的事迹了如指掌,这是为何?”
百里因神色微动,未及说话,已闻得海棠林中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顾少棠觉出那脚步声甚稳,直驱而来,似乎熟知林中地形,凝眸回身,正疑惑间,猛见林中闯出一道黑衣身影来,但见那人老皮癯肌,法令深深,一撇胡须微翘,两道浓眉潦草,不正是昔日龙门掌柜梁材!
顾少棠惊喜万状。
龙门一别,恍如隔世,她发足飞奔过去,握住他臂膀,“老柴!你果然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帮、帮主,属下……”
梁材死里逃生,其间艰辛自不必说,千里跋涉归来,就为与她重聚,此时见了面,满腹话语无从说起,满眼酸楚,心中悒塞,只觉憋闷难耐,捂着胸口一阵气喘。
顾少棠喜色一敛,忙一探脉,知他是大伤初愈,长途跋涉,气力不支,又兼情绪波动,郁气塞膺,连忙将他扶向雨亭坐下,匀劲推其背脊为他疏通内息。
梁材一缓过气来,抬眼就迎上百里因的目光,脸色登地一沉。
百里因也不屑要他好脸色,别开了眼,仍旧坐着不动。
顾少棠见他们如此,着实无奈。
梁材是她父亲顾元彪的随身仆从,因自来骨瘦如柴,别称老柴,江湖亦称朔梁怪,因为人忠义,行事稳重可靠,与鹰帮上下一众人手都相处融洽,却不知为何,独独与百里因不对盘,这两人一旦见面,必然冷眼相对,彼此不屑,顾少棠自是从小看惯,也曾私下问过原由,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这两人积怨,怕是从她出生前就开始了。
此时不是做和事老的时机,顾少棠趁隙问道:“老柴,你到哪里去了?我派了好多人手,关里关外,到处去找,可是竟没有你半点消息。”
梁材满目酸涩,摇头叹息道:“唉,此事说来话长……”
叹罢,正欲将事情娓娓道出,海棠林中猛又传来一阵声响,却是有人脚步零碎,乱拨花枝,四下叫嚷着:“材叔你到哪里去了?!在下可不认识路啊,啊——”
话刚落点,已是绊了一跤,扑跌了进来,只见竹青道袍,阔袖轻扬,荡起满地旖香,慌里慌张一抬首,蓦地满眼惊喜,“咦,顾女侠?!”
声音听来有些耳熟,顾少棠秀眉一皱,回转身去。
却道是谁,原来是他……
洛水西出到龙门,过龙门,出嘉峪关,向漠北,近沙洲。
朔风洌洌,白驹矫健,踏得马蹄嘚嘚,驮着素纱飘飘,迤西而向,驻马肃州百里外高阜,唯见天地辽阔,沙碛遍地,风沙漫漫中,隐有残垣断壁之景,萧条破落之象,却见一群黑衣鞑靼人游荡于此,远远望去,犹如一群饿极的黑蚁,正在四处搜寻猎物。
顾少棠丝缰一抖,驱马而下。
突来的马蹄声惊动那帮鞑靼人,抬头见这白驹素衣,单人匹马而来,虽有帷纱遮面,却掩不去女儿身段,这汉人女子,是出了名的娇柔秀致,**蚀骨,出现在这荒僻之地,怎能不引人注目,更何况势单人孤……立时有人互换了眼神,纵马直逼而来,舔齿咽沫,欲行那强取豪夺之事。
风躁动,卷滚沙尘,飞石乱走,磨得空气飔飔作响,危机迫在眉睫。
顾少棠扯开遮面的帷纱,淡定侧目,看清他们形貌,便是漠北一带纠党为匪、穷凶极恶的沙洲贼无疑。
死不足惜。
见得逼近三丈内,顾少棠素手一震,霎时两把钩尾飞镖射出,直贯其喉,两人猝不及防,登时堕马毙命,那些个同党始料不及,远远瞧着,愣了片刻,猛然暴起,杀气腾腾直扑而来。
顾少棠知这一架,非打不可,当下一踢马腹,迎头而上,指绕腰后,勾住飞镖,蓄势待发,眼看短兵相接在即,却闻一声大喊——
“顾少棠,别过来!”
顾少棠心下一凛,急急勒马,却见前头几名沙洲贼踩中陷阱,一阵人仰马嘶,全摔到了地坑里,凝目一看,那地坑竟是天然的,宽而黢深,上面板条交错压干草,捧以黄沙巧妙掩饰,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破绽来。
沙洲贼几人勒马,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喊,调转马头直奔传出声音的断壁而去,躲在断壁后方的男人见势不妙,慌里慌张,掉头就跑,可双脚难敌四蹄,没跑出几步,就被一个沙洲贼抄头赶上。
卜仓舟见大掌直抓而来,惊得一阵叫喊,那沙洲贼刚揪住他领口,正要把他提起来,肩膀咻的中了一镖,顾少棠踏马飞身,一脚将之踢翻落马,堪堪落地,反手揪住险些跌跤的卜仓舟——“小心!”
沙洲贼党见她一介女子,身手如此厉害,又显是为救人而来,霎时都停了动作,不敢妄动。
“顾少棠,你可算来了,害我等这么久!”
卜仓舟被追赶得狼狈至极,手扶歪掉的方巾,口中不满,可看着顾少棠,眼里全是欣喜。
顾少棠皱眉瞪他一眼,“三脚猫功夫硬闯龙潭虎穴,被人从沙洲追到肃州,还要我出马,你面子可真大!”
“我怎么就三脚猫功夫了——”
卜仓舟两眼一瞪,挺起胸膛要为自己讨公道,可被她一瞪,大声顿时变小声,瘪着嘴道:“对方人多势众,我哪有办法,只好跑呗,反正留得青山在……”
原来顾少棠与卜仓舟为着寻宝一事,约在龙门客栈相会,顾少棠早已将龙门客栈一切打点妥当,就等着人来,却突然收到他飞鹰传书,说是在关外被鞑子追杀,无法脱身,她这才赶来相救。
“说吧,这回又惹了什么事?”顾少棠晓得他干不出什么好事。
卜仓舟瞅她一眼,又扭头偷看那帮沙洲贼,面露疑难,扯唇僵笑:“其实也没什么……”
话未竟,猛然被叽里呱啦的怒吼声打断,却是沙洲贼中一个彪形大汉,指着一脸心虚埋头玩马缰的卜仓舟,恶狠狠盯着顾少棠,似是要她把他交出来。
顾少棠侧眸看卜仓舟,“他说什么?”
卜仓舟鞑靼话只懂四五成,比手划脚还算能沟通,听顾少棠这么一问,眼珠子一转,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卖了假消息给他,他要找我算账。”
顾少棠生疑:“就这点小事,人家能追你追到肃州来?”
卜仓舟见她不信,急要辩解,那大汉不通中原话,更捺不住性子,一声怒吼,踏马过坑,飞身直扑而来,顾少棠见势不好,一把将卜仓舟推开,压身向前,登时与那大汉正面相冲,交手打斗起来。
漠北汉子体格高壮如山,动起手来也是力大如牛,对方好歹是个头领,自是有几分能耐,顾少棠与之交手,虽未落于下风,却也没能一击而毙,几番过手,瞧出对方以蛮力取胜,破绽多多,霎时以拳化掌,趁隙击其胸肋,将他打得飞跌出去,旋身又见几个沙洲贼直扑卜仓舟而去,双手一勾,流星飞矢,刷刷射出飞镖,助他躲过追击。
卜仓舟跌跌撞撞得空,直往前跑,怕丢了面子,还边跑边喊:“顾少棠!我去给你搬救兵!”
话说得好听,还没跑出几里地,猛又见前头一群鞑靼人策马而来,沙尘滚滚,声势浩大,卜仓舟心里一突,当是敌方援兵,掉头就往回跑。
顾少棠三两下摆平了所有沙洲贼,见他跑回来,乜斜一眼,“救兵呢?”
卜仓舟俊脸涨得通红,竖起指头憋出一句——“马上就到!”
顾少棠早把他看透,哼了一声,侧目望向那帮鞑靼人,神色微一动。
这些个鞑靼人,显然与这帮沙洲贼不同,悉着重甲,俱跨骏马,面上黑纹刺青,形状各异,相貌狰狞恐怖,显然不是善类,转眼逼近,漠漠飞尘显真章,却见领头的是个女人,红袍似火,乌发细辫,面上也有刺青,但精致许多,点点滴泪纹,宛如珠帘,不觉诡异,反添一股狂野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