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应得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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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正中天,长河辽阔。

    正值码头繁络之时,却有义士盟人手五步一岗把守,持禁令,往来船只停靠,皆遭驱逐。

    十里亭外,杏子林中,绿叶幽幽,微风拂发。

    顾少棠盘腿坐在柱石之上,瞧见天际黑影飞来,当下拈指于唇,一声口啸绵而悠远,只见空中黑影扑棱而来,停在了顾少棠抬起的臂膀上,拢翅抖了抖,却是一只雄赳赳的雷纹黑鹰。

    顾少棠心中喜爱,往那鹰喙勾弄几下,那鹰儿倒也乖巧,摆了摆脑袋任她摸玩,顾少棠却是不能得闲,收了玩心,取出一卷信笺系于其爪环上,一抬臂,使它飞走,那黑鹰便往来时方向而去,不消片刻,消失在眼界。

    顾少棠飞身落地,前行百步,就见辛平三人仍躲在林荫处盯着码头动静,小柱子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的矮石上,见她出现,腾地站起扑了过来。

    黄岗回转身擦了把汗,有些不耐烦地问:“老大,我们到底在这儿等啥呀?”

    顾少棠瞟他一眼:“稍安勿躁。”

    说罢拉了小柱子的手,一起坐着,估算着时间,只便闭目养神,不焦不躁,显然有所打算。

    黄岗瞥了一眼她腰间水囊,怕露出马脚,也不敢多看,只搭了辛平二财肩背继续盯梢。

    光阴悄逝,日移晌午,长河涛涛,飞鸟穿林,隐隐带来一丝不平静。

    河面上,远远驶来一艘商船,停靠在水洛渡口,持令把守之人过去驱逐,却与那商船老板僵持了一阵,似得了什么好处,往怀里一塞,便是睁只眼闭只眼,那商船老板得了准,开始招呼人手往码头上卸货。

    辛平二财自商船停靠起,便咋呼不停,这下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大,这下有船了,机会难得,咱还不动手?”

    顾少棠面目从容,不动如山:“还不是时候。”

    辛平二财听了这话,便收了声,耐着性子又等了半晌,却见货物几近卸完,使牛车托运往城里去了,把守之人又开始催行驱逐,这下真按捺不住了:“老大,还等呐?再等下去这船都快开走了!”

    顾少棠秀眉微皱,隐隐也有了一丝焦虑,正暗暗思量,忽有所觉,心口一松,扬唇笑道:“来了。”

    话刚落点,辛平二财未及发问,只听得蹄声震地,扭头就见一群汉子,浩浩荡荡纵马而来,远于一射之地外,眨眼就到了跟前。

    为首的汉子长得高壮威武,勒缰下马,大步过来,向顾少棠抱拳道:“帮主,属下冯志到了。”

    顾少棠道:“来得这样迟,路上可是有事发生?”

    于她放归黑鹰报信后,他本该在一个时辰内就到的。

    冯志解释道:“随行之人中,有一名弟兄突发癫痫,耽搁了些时间,望帮主恕罪。”

    顾少棠扫了眼他身后一帮弟兄,见并非那日她带去襄阳堂口的,只问:“堂口动乱之事可是彻底解决了?”

    冯志回道:“动乱之事已处理妥当,武爷威爷将漏网的几人都抓回了分舵,也知帮主到了这里,因要刑问叛徒,才差使属下先来接应,说得稍迟些,才能来与帮主汇合。”

    顾少棠暗暗皱眉。

    这冯志乃鹰帮湖北分舵副舵主,动乱之事在他眼皮底下闹出来,他是难辞其咎,可这番报告,半点不提自己罪责,与他素日行事作风倒不太相同……忽又闻得渡口把守之人已在呼喝,顾少棠无暇多思,紧道:“已等不及了,我们须得先动手。”

    说罢窜手而出,抽了冯志腰间大刀,刀尖直指商船,眉一挑,意气飞扬——

    “弟兄们——夺船,过河!”

    这鹰帮匪首一声令下,要拿下一个山头都如探囊取物,更何况区区一艘商船。

    顾少棠不准辛平二财等人行动,自拖匹马踏镫而上,率领弟兄策马狂奔而去,途中取一弓,搭三箭,抬臂潇洒,仰背一射,那看守码头之中三人猝不及防,齐齐中箭倒地,顾少棠一声呐喊,霎时身后响应无数,杀声震天,一众鹰帮打手对战冲过来的义士盟人手,混战之中,顾少棠回首见一人欲砍断商船纤索断他们去路,当下提刀踏马而上,一脚将之踹落河中,又踏绳飞身上船,霸道无比,猛一掌将掌舵之人推落甲板,旋身洒亮一刀,搁在了商船老板脖子上,眉眼含笑,英气飒爽,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那老板浑身一震,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哆嗦求饶。

    鹰帮打手如风卷残云般摆平了义士盟人手,全弃马爬上了船来,落了踏板,辛平二财等人紧随而上,着她一声令下,将船上不相干人等皆捆成粽子丢在渡口,清理干净。

    顾少棠掷刀而下,凌空砍断纤索,唤人起锚,大船便幽幽荡出河流,向北而去。

    如今得了船,要考虑的便是上岸的问题了。

    顾少棠回转身来,看着仍在哆嗦的商船老板,似又些想笑,又忍住了,板着个脸冲辛平二财道:“你们几个在这儿等着,冯志,你把他给我带进来。”

    说罢自个扭身入了船舱,那冯志扶起商船老板,随之而入,帘栊垂下,淹没身影。

    辛平二财眼瞅着没人管束,四下溜去,留小柱子孤零零杵着,这孩子倒乖,一寸地也不挪,左右张望两下,眺望水波浮沉,聆听水声涛涛,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过长河,是被那反水背叛同党的黑衣人救出来后,紧紧抱着,藏在船舱下,为了躲避搜查,连呼吸都不敢。

    那时满眼漆黑,与死亡比肩,恐惧得连水声也听而不见,逃得匆忙,连如此广阔的大河都无暇回头看一眼,如今得见,觉得光明,觉得震撼,也觉得迷茫……

    辛平折返过来一瞅,见他一脸严肃,手臂猛地往他顶上一压,“小屁孩!想啥子呢这么认真?”

    “辛平大哥——痛痛痛,别压我,啊,你看——有船!”

    辛平见他一脸吃惊,拍了他脑袋道:“傻小子,这河上走船有什么稀奇的,走马车那才叫稀奇呢。”说罢笑着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嘴巴登时合不拢了。

    “娘耶——船——好大船——”二财指着远处惊呼连声。

    黄岗抬眼一瞧,只见阔阔汤汤的河面上,远远驶来一艘大船,架势十分不一般,心下顿生警惕,可左右一瞅,这鹰帮手下四处杵着,都不动声色,好似并未把那船放在眼里,不由得寻思——若有异样,他们自会通知顾少棠,轮不到他开口,只便坐着不动,暗暗提防。

    只道顾少棠入了船舱内室,靠案一坐,冯志拉着那老板到了她跟前,一松手,那老板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女大王饶命!”

    顾少棠扑哧一笑:“行了,华伯,这儿没外人,不必演戏了。”

    周华惶恐之色顿消,哎了一声,撸了把胡子,这才站了起来,舒展笑道:“帮主可算赶上了,再慢一刻,我可得先动手了。”

    顾少棠斟了杯茶递过去,笑道:“您老都退出江湖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周华接了茶道:“嗨,我就想着这米行是顾家的产业,怕砸了招牌,才收着这把老骨头不敢妄动,否则定要叫这些肮脏渣滓好看,哧!拿着鸡毛当令箭,呼喝连连的,贪财又没眼色,叫人讨厌。”

    顾少棠但笑不语。

    这鹰帮规模之大,虽为匪帮,却并不真靠烧杀抢掠得利益,鹰帮掌控之下,各地均有秘密商号。

    周华是怀庆府德庆米行的老板,看似与鹰帮毫不相干,实为前任帮主顾元彪在世时的鹰帮将领之一,这垄断山西一带的大米行自然也属鹰帮所有,米行内的人手,除周华与几名管账的,其余皆与鹰帮毫无瓜葛,因而外人只知周华财势雄厚,无人知其真身。

    顾少棠先以飞鹰传书,召唤襄阳堂口人手来助,又传书使周华以通贩米粮为名,行船渡河来接应,因着最主通行的双福渡口有诸多把守,硬碰硬怕是要吃亏,才便折往西行,到这守卫稍薄弱些的水洛渡口来行事。

    冯志收到飞鹰传令,向西放出凌霄烟信号暗示周华往西渡口去,自个也便率领弟兄往渡口来,因而才有了这贼匪夺船的戏码。

    届时过河,雨化倘若要追查,也有众多眼目证实这船是遭她强抢,不至于怀疑他们是一伙,也不会牵连无辜,顾少棠心里打的正是这算盘。

    因怕曝露,商号与鹰帮的联系是极少的,顾少棠与周华久未逢面,不免多谈了些话,正恬然惬意间,猛觉船身一震,似遭了什么重击,船身几近半倾入水,顾少棠坐立不稳,控制着平衡迅忙起身,暗示周华留在此处别露面,便直往船舱外走,摇荡中如履平地,刚一掀帘,就见二财四仰八叉摔在一边,被撞起的河水浇得一身湿漉漉,辛平抱着小柱子搂着大桅杆,瞧她出来,急喊道:“老大——不好啦——撞上了!”

    顾少棠出了船舱,只觉顶上阴影笼罩,抬头一看,霎时一惊。

    横亘在商船前方的,竟是一艘高大如楼的福船,足可走马,能容千人,起止稍嫌迟重,但船帆鼓满,护板竖立如垣,犹如铜墙铁壁,气势磅礴,将这底下商船比得犹如一碾即碎的蝼蚁。

    这朝廷主于海战的船怎的跑到长河中游来了?!

    顾少棠不及多想,猛见福船顶上陡地冒出一批身着甲胄之人,各具弓弩,着一人令下,齐齐发射,霎时箭如骤雨直落,刺满船身各处,心下一紧,连忙呼喝众人躲避,同时抽刀挡箭,心中暗叫不妙,左右看了各人安全与否,猛又觉得船身被压得倾斜,右侧护板堪堪入水。

    福船擦撞,以大欺小。

    若非这商船打造精密,早已被逼沉入水,而此时,真是要顶不住了。

    转舵抽身已是不及,顾少棠手抱桅杆维持平衡,四下一瞧,再慢一刻,这船舱若入了水就要沉没,暗暗咬牙,喝令冯志顾好弟兄,自个一把抓起缆绳缠绕桅杆绑紧,口咬刀背,手拽缆绳另一端,施展轻功顺杆而上,爬至顶端,又迅猛飞跃至福船尾部栏杆之上,一记扫堂腿,踢翻其上几名护卫,同时迅速将缆绳缠绕几圈牢牢绑在福船栏杆上,手下刚一松,已觉后背剑锋袭来,当下回身抬刀一挡。

    这与她动手之人,正是令人射箭袭击之人,衣着锦贵,显有身份地位。

    顾少棠瞧出船上这些人的着装,与那日龙门大战时被他们偷来的西厂番子官服无异,偏这船上旗幡无竖,根本看不出来历,略一思忖,喊道:“报上名来!”

    “本座乃西厂二档头范楚!”

    顾少棠一惊:“是雨化田让你们来的?!”动作如此之快,莫非真能手眼通天?!

    “大胆鼠辈!竟敢直呼督主名讳——”

    范楚怒喝一声,一剑扫来,欲取她项上人头,顾少棠也知不能周旋,旋刀卷他长剑,凌厉劈开,一脚将他踹飞出去,挥刀挡掉射来的箭矢,急急抬首,打量了船身架构,左手一动,刷刷射出三只飞镖,划断操帆的绳索,巨大的帆具霎时铺天盖地,全落了下来,西厂番子四下躲避,顾少棠得了空,旋身至船尾击晕舵手,自个掌舵,将福船转向,借缆绳之力拖拽起将沉入水的商船。

    这一来一往,可没闲着,番子刀剑砍来无眼,顾少棠躲闪不停,幸得冯志飞身而来,替她抵挡,她知这福船乃海战利器,矢石火炮,俯瞰而发,只一击就能让商船彻底沉没,需得让他们无法控制方向才行,当下纵刀先砍毁了船舵,再迎战西厂护卫,刷刷砍倒数人,回望一眼这船上华贵高阁,当即飞身而上,蹲踏栏杆,冲着里头怒喊:“雨化田,你给我出来!”

    话音未落,身后箭矢追至。

    顾少棠翻身一躲,居高而望,见得底下番子多如牛毛,兵器齐备冲了出来,那冯志武功高强,却不知怎的有些抵挡不住,顾少棠心中正疑惑,又见商船速度跟不上福船,被缆绳拖拽得船身倾斜,心中一急,飞身直落甲板,劈开挡路之人,唤了冯志:“走!”

    敌众我寡,便不恋战,两人纵身飞踏缆绳而下,落了商船甲板。

    顾少棠回身一刀砍断缆绳,想往北走,又见福船炮口向北,逆转不得,无法,只得指令舵手何洛:“向西走!”

    忙乱一番,岂知福船楼阁之上,自听到顾少棠喊声起,便有一人急急起身——

    “顾少棠,是顾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