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红线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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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少棠悠悠转醒时,正落日熔金。

    暮色透过纱窗,随着车轮摇晃,翩跹着尘,间或透出树影婆娑。

    脑中迷迷蒙蒙的,在视线所及处,动了动手指,纤细修长的手指,只余浅浅鳞伤,稍有些痕痒,顾少棠深深吐纳,方觉通体舒畅,慵懒翻了个身,却不料压中了雨化田的手臂,惊坐起身,见他仍然无知无觉,昏迷未醒,伸指探脉,觉出脉象渐复,方松了口气。

    雨化田伤重,自是没那么容易醒来,这一遭,恐怕得休养好一阵子。

    顾少棠退开几寸,盘腿而坐,运功调息片刻,便觉内息充沛,想是这早暮花的效用加之雨化田为她渡入的真气起了作用,又想这天阳真气的修炼之法,分明是曲夜的独门功夫,不由眼露沉思,本是要揣测他与曲夜关系,却不自禁,满脑子都想他不顾生死为她渡入真气的情形,心弦一下像被拨动,余音袅袅,漾动涟漪。

    顾少棠皱了眉,咬牙低啧,欲将这陌生情愫潇洒驱逐,却是心潮难控,情丝冗结,剪不断,理还乱,单手撑额,面上现出一丝苦恼,又有些啼笑皆非,回想相遇以来,种种猜疑互斗,真累煞人。

    雨化田于她有情,她早有意识,却不知,情深至此,竟可以豁出命来博取,甚至,用以鲜血来构筑两人之间全无立足点的……这一丝信任……

    且不说,结果如何,她倒想知,他可曾想过——

    即便她给予信任,这云中雁,水中鱼,殊途陌路,如何能共行?

    碧落黄泉,山长水阔。

    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顾少棠只觉愁闷,喟叹一声,腰身一旋钻出软帐外,就着熏风解愠,透了口气,眸光过处,但见暮笼山林,燕蹴红英,马车循着驿路下坡道前行,绿径弯弯,绿林渐稀,隐隐露出远方城镇的轮廓,知是陕州凤溪镇将至。

    张巧书见她出来,喜滋滋凑了脸过来,殷勤讨好着:“女侠姐姐——”

    这女侠之称,若是别人道出她倒不以为意,只是由这小女娃,喊得这般真心诚挚,她却不习惯,心思未露,只眉目舒展,淡淡一笑:“我姓顾,你可以叫我顾姐姐……你叫巧书?无巧不成书的巧书?”

    她急着为雨化田疗伤,倒没来及跟这古道热肠的小女娃说几句话。

    张巧书笑靥可爱地连连点头,发髻晃荡:“嗯!我姓张,张巧书。”说罢又瞅着她一身白衣污血,衣物裂口,隐见其下缠裹的纱布,压不住满腹疑问,问得小心翼翼:“顾姐姐,你们是不是遇到山匪了啊?”

    顾少棠挑眉:“这里有山匪?”

    张巧书道:“有啊,神门峡里就有一窝山匪,成天滋事扰民,伤了好多过路人,我们金家染坊送布料到洛阳去的也被抢过几趟,真不得安宁,所幸最近官府派人来剿匪,抓了个七七八八的,可惜叫那匪头子带人溜了。”

    顾少棠瞧着这女娃,不及总角,却撑着一脸正气,活似那抓匪立功之人是她般,正觉可爱,她又殷勤凑过来:“顾姐姐,我们现下要回染坊去,喏——我们金家染坊就在凤溪镇,出了这林子,再过几里地就到了,天色晚了,你要不到我们宅子里来?我让下人上桌好菜伺候。”

    顾少棠有些顾虑:“素昧平生,怎好打扰,镇上应该有客栈吧?”

    张巧书听出婉拒,抓着她手臂努力说服:“不要啦!客栈哪有宅子舒服,而且里头那个大哥哥好像伤得很重,我们那边还有下人可以伺候他,岂不方便多了?”

    顾少棠想了想也是,落个脚,应该不至为她招来麻烦,只便点头应了,略一思忖,又道:“巧书,你若想习武,我教你几式,如何?”

    像她这般好打抱不平的小女娃,若无几招防身,将来遇事,怕难自保。

    张巧书得她应许,已是狂喜,听了这话,更是如获至宝,喜逐颜开,攀着她手臂直点头:“好啊好啊好啊!徒儿求之不得,什么时候可以学,现在就教好不好?”

    顾少棠压根没打算收徒,此时一愣,未及说话,那马夫实在听不下去了,扬声打断道:“好啥好啊?巧书小姐,你爹可是入了国子监的读书人,你一个姑娘家跑去玩拳脚功夫,是想把你爹气死不成?”

    张巧书被他一念,皱眉不悦哼道:“这有什么啊?我爹要我读四书五经,要我学琴棋书画,我样样都学了,难道我想学个武还不成吗?”

    “好好的大家闺秀,就该学书画学绣花,学什么武啊?又不是戏子又不是玩杂耍的,你呀,跟大小姐回娘家一趟,成天往外东跑西窜的,就不让人省心,大小姐是管不住你,被你爹知道,定把你揪回兴济去。”

    张巧书越听越急,就怕顾少棠听了这话改了主意,扑了过去揪住马夫耳朵一通乱扯,“你算什么啊!忘恩负义!要不是我出来找,你们能找到早暮花吗?姥姥的染坊能起死回生吗?我可是挽救染坊的大功臣!你敢跟我爹告状试试看,看我饶不饶你!”

    “唉哟妈呀,是是是是,你是大功臣,饶了我的耳朵吧!扯下来也炒不了几个菜啊!”

    顾少棠默默看着他们拌嘴,明明聒噪吵闹,却觉其乐融融,她屈膝斜靠在马车上,淡淡微笑,想来这张巧书,倒真跟年幼时的她有些相似,都有那么些小脾气,小任性,全身充满不管不顾的冲劲。

    只是那时的她,惘然不知,那段被宠着,被由着,能无忧无虑,肆意欢笑的时光,多么容易失去,多么值得珍惜,醒悟太迟……

    ——————

    河入凤溪赤阑桥,暮色倾洒翻金波,岸边芳草,水中浮萍,归燕飞,黄犬吠。

    马车辚辚而行,过直街,遥目天际,忽而阴影掠过,雷纹黑鹰俯冲而来,惊吓了马夫,挥鞭欲打,却叫鹰翅狠狠扫落了鞭,恶喙猛啄而来,惊吓得险些翻跌下去,顾少棠正给张巧书讲解武学要点,见状忙道:“别打,这是我的鹰。

    说罢手一抬,飞鹰便拢翅,跃立其上,由着她勾进怀里,歪了歪黑溜溜的脑袋,在她肩头蹭了蹭。

    马夫暗骂倒霉,张巧书却看得目不转睛,喜欢极了,这雷纹黑鹰羽毛丰盈光滑,双目炯炯,通体漆黑,唯有双翼白纹如闪电,因而得名,在鹰类中最为高贵,且凶悍无比,倘若被驯服,便是绝对的忠臣良将,她想摸一摸,又不敢冒犯,顾少棠瞧出她心思,抓了她的手,往鹰背上一放,那黑鹰微睐了双目,倒也乖乖不动任摸。

    顾少棠趁她摸得兴起,解下黑鹰爪上信环,展信一看,面露喜色,欲回,又苦无笔墨在旁,犹豫片刻,只得撕下一角衣料,系于其足,正欲放飞,又见张巧书摸得上瘾,只便瞅着她,淡淡一笑,张巧书会了意,意犹未尽地收了手,满面崇拜地看着黑鹰振翅飞出,往着反方向而去。

    凤溪镇并不大,以出产布染布为名,镇中桑户织布坊林立,染坊亦开了半镇有余,四处可见晾场,色彩明艳的布帛在暮色中被学徒层叠收起抬回,马车过了街道巷陌,到了镇西金家染坊,主车停归大宅外,运货的马车便三三两两,往染料坊里去了。

    杵在门口的丫鬟神情紧张,瞧见张巧书,紧忙跑了过来:“表小姐,你怎么又乱跑了,可急死夫人和大小姐了!这都派人找你半天了。”

    张巧书跳下马车,擦了擦鼻子,一脸得意,“我去找早暮花了啊,我找到了好多好多的早暮花,我是大功臣,娘不会怪我的。”

    马夫插嘴道:“喏,这可不关我事,我到了神门峡,才发现她躲在车厢里的,到时候夫人要是怪罪,你可得替我说话。”回头又道:“巧书小姐,这位顾女侠和她夫婿要怎么安置?”

    夫婿?顾少棠刚下了马车,听了这话面露愕然,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雨化田,张口想否认,又觉得没必要,雨化田此时昏迷不醒,不是在这方面多费口舌的时机,张巧书拉住了她的手,问道:“顾姐姐,用不用找大夫来瞧瞧?”

    顾少棠回神,摇头道:“不必了,请借些纸笔,我配些伤药,还得劳烦你派人去抓一下。”

    张巧书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扭头又对一旁的仆役吩咐道:“西厢房空着,你们把大哥哥送到西厢房休息,对了,他身上有伤,你们可得小心点,别颠着碰着了他……顾姐姐你跟我来。”

    说罢拉了顾少棠,径自入了大门。

    那丫鬟回去报了平安,出来迎面见她,忙喊:“巧书小姐,夫人跟大小姐……”

    张巧书嫌烦,头也不回地喊:“知道了!我现在有事做,等下就回去跟我娘说啦!”

    顾少棠被她领着往书房去,取了笔墨,写了药单,张巧书一蹦两蹦地接了,递给下人去抓药,喊了丫鬟去烧水,又喊了几个拎着尺裁篓子的婆子,抱了一堆染坊里最上乘的布料来,要给她做身新衣裳,这般般殷勤周到的伺候,真叫顾少棠哭笑不得,拒了那些鲜艳布料,只选了一匹雪白绸布,也不要什么精巧做工,只简简单单裁一套袄裙便可,且不会白要,酬金照给,推拒不得。

    这金家染坊规模为凤溪镇之首,是为金家产业,夫早逝,靠金氏一人支撑,独生一女,嫁至兴济张家,夫妻和睦,张巧书这一趟,便是随母回娘家探亲。姐弟三个,姥姥最疼的就是她,因此她在这金家染坊,少说得是个小主人,她待如上宾的贵客,下人自是不敢怠慢。

    顾少棠褪了一身脏污,浴罢着衣,出来才知张巧书已被拎去训话,行至阶前,瞧着天色如水,灯火通明,满眼陌生,心中没着没落,挂着雨化田,问了下人,便径直往西厢房去,穿了回廊,见得一处厢房透出灯光,紧闭着门,其内有声,心中暗觉疑惑,推门一看,见几个丫鬟正围着床在解雨化田衣裳,心下一惊,急喊:“这是做什么?!”